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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流霜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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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听闻迎亲的唢呐渐行渐远,江员外长吁一口气,道:“总算家里没有意外发生,但愿他们一路平安。”
在江员外下首侍立的江家大少爷接话道:“爹,您这话说得可不大对。今天吉日吉时,大姐出嫁一定大吉大利。”
江员外又是一声长叹,道:“是啊,大吉大利!为人爹娘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婆家。总而言之,这门亲事还是早点成早点好啊!”
江大少爷没有继续搭腔,他微微抬头望向远方山脊承托的苍穹,心中想道:“老天爷真是开了咱家一个大玩笑……”
这江家是闽东大户,南来北往做着不少兴隆的生意。江家事业兴旺财源广进,当然免不了遭人羡嫉或与人结仇。所幸江员外结交到当地另一门江湖世家,惹上门的麻烦才得以一一解决。而这次江家小姐出嫁,迎娶她的正是那尚武的孙家。
闽地多山,孙江两家虽然翻山相去不远,但迎亲绕道终究有几十里路程。按照本地嫁娶习俗,新郎接完新娘拜过岳丈,已抄小路回家再做婚礼准备。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终于走出城镇村庄,来到荒郊野外。
孙家不是没有仇人,如果他们想要破坏孙家这门亲事,那么在这个山坳里伏击是最好的选择。迎亲队伍出发以前,孙家总管孙台已派人搜查并抢先埋伏在这里,但迎亲队伍返回时却没见预伏人手发出平安的暗号。孙台表面气定神闲,五官四肢却全神戒备。
果不其然,忽地一下人影闪过,手中刀光已带走两条人命。孙台左右二人齐出,四掌翻飞切入白刃,硬生生将那刀客逼退丈余。那刀客二十七八的年纪,容貌英武却透着阴鸷。他着一身墨绿鳞铠,手中长刀也是乌黑厚重,乍看之下特点鲜明,却不像江湖人士。孙台眉头微皱,趁着战局空当抱拳朗声道:“阁下是谁,今日狮城孙家大喜,阁下出手伤人意欲何为?”
那刀客嗓音不大,语气腔调却让人感觉脊背生凉:“你没有必要知道,今天这里的人都要死。”
以“吞月式”瞬间放倒两人以后,刀客就算武艺高强,也难免气力暂衰。不过趁着说话的间隙缓了一瞬,他战力又增,人随话走,挥刀再上,狂暴之势更胜先前。
刀剑这等大凶之兵自然禁止出现在嫁娶之礼上,但这并不代表迎亲队伍没有携带防身器具。孙台的儿子孙符、孙谋刚才能够硬生生空手入白刃,除了趁刀客旧力告罄之机,靠的就是双手所套十八节轻钢指环。但这指环因为重量束缚,厚度与硬度终究有限,难以承受过度的击打。二次交手,孙符、孙谋很难再以徒手去搏刀客的长刀。刀客好整以暇,换个“嘲月式”,仿佛猫戏老鼠,令孙符、孙谋在刀锋之下左右支拙。
眼看儿子已落下风,孙台终于动了。他抬手的瞬间刀客举刀格挡,只听“当”地一声响,一枚铜制钥匙斜斜抛飞,而孙台的手上也多了一圈挂满钥匙的铜环。那刀客笑道:“老人家把钥匙当飞镖使,不怕到了家门口反而进不了门么?”孙台一抖手中环钥,道:“多谢阁下关心,孩儿退下!”
孙台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要两个儿子退场掠阵,也是要莫名杀人的刀客缴械投降。刀环相击,孙台内劲再吐,又一枚铜钥脱环激射,在刀客脸颊上擦出一条血痕。刀客吐口口水,道:“呸,我道是个单打独斗的好汉,原来也是个暗放冷箭的小人。”
孙台面无表情,开口说道:“彼此彼此,比之阁下偷袭害命,老朽的雕虫小技只是班门弄斧。”
二人言语相互嘲讽挑衅,手上格斗也丝毫没有含糊。孙台的铜环既可直接作为武器攻守进退,也可飞钥伤敌,还能锁拿兵器臂膀。然而刀客的兵器终究一寸长一寸强,双方激斗数合,本来旗鼓相当,彼此虽有见血,但也只是皮肉擦伤,没有伤筋动骨。但孙符、孙谋关心年迈的父亲,见父亲屡屡受创,呼喝一声联手再上,却反而成了刀客攻击孙台的利器。
可是孙符、孙谋插手搅局,刀客立即换“解月式”为“逐月式”,招招往他俩身上招呼。一旦孙台护子心切,刀客就会趁机再换“解月式”去攻孙台的破绽。孙符、孙谋才出手也就意识到不对,但刀客的“拦月式”偏偏如影随形,令他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战圈。孙家迎亲队伍中以孙台父子武功最高,他们联手斗那刀客,其他会武随从帮不上忙,只能在旁掠阵并保护新娘乘坐的马车。
一刀,闪避;两刀,格挡;三刀,见血!
孙台肋下中刀,血迹自他的大红吉服上的裂口里透出,宛若一朵黑色的玫瑰徐徐绽开。他一倒下,场面顿时变成刀客单方面的屠杀。刀客好似一条凶恶的巨蟒,吞噬着在场诸人的生命。孙台虽然重伤倒地却还没死,眼见己方正在全军覆没,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扯出一枚响箭,拉断引信激射上天。
刀客耳中听到响箭嘶鸣,回手一刀将孙台宰了却也无济于事,随口骂了一声,便掀开马车门帘以及新娘的盖头。江家小姐咬着嘴唇全身颤抖,斜瞥地面的双眼泪如泉涌。然而她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一丝意外与惊惧,更多的,似乎是愤怒。
那刀客微微笑了一下,道:“小颖别怕,是我!我故意把他们都杀了,弄成抢亲的样子,孙家就没法怪到你们家头上。等风声一过你就给家里捎信报平安,以免二老担心。来,跟我走吧!”
然而他才伸手,就被江颖喝骂:“禽兽,不要碰我!”
刀客一怔,思索片刻又柔声道:“小颖,我手段毒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你不要怪我。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把眼睛闭上,不要看外边,我抱你走。”
江颖本不愿看那刀客一眼,听完刀客的话却立即对刀客怒目而视。如果她的目光可以杀人,刀客已经不知道被她瞪死多少次。刀客叹声得罪,伸手点了江颖几处穴道,随即将受制的江颖横抱出来,看准事先规划的方向,迈步疾奔。
这场搏杀令他体力消耗太大,奔出里许,眼看山坳深处有棵大樱花树,便放江颖在树下休息。刀客柔声劝慰江颖,江颖只是扭头不听。渐渐地,刀客也失去耐心,跳脚说道:“小颖,你究竟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们俩一起想法子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冷着脸对我?我不相信你对我已经没有情意,否则当时你又何必放我逃出你家?”
江颖听到这句话,这才瞟了一眼刀客,随即眼神恢复茫然,自嘲地笑,喃喃道:“我自然对你有情,谁让我曾经那样为你着迷,我没办法看着你在我面前死掉。可是,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你用下三滥的迷香污我清白,就是你对我的情意么?”
刀客又叹息一声,道:“我知道是我太着急了,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了!可是,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真的,这皇天后土,都是明鉴!”
刀客说得真诚,却不知江颖并没有在听。她盯着刀客的那柄长刀,突兀地问道:“你这刀杀人顺手,可比砍木头利索么?”刀客又是一怔,江颖幽幽续道:“你能从湍急的河水里救我上岸,水性自然不会差。而凭你的身手再加这把刀,潜在水底砍断人腿粗细的木桩其实并不是难事,对不对?”
刀客眼神涣散了一瞬,硬生生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解释咽回肚里,却已不知如何回答江颖的质问。江颖续道:“我放灯的那条小河,水流向来缓慢,只有我落水之后才感到湍急。想必那也是你的手笔,对不对?我们能够相识相交相爱,从头到尾都是你安排好的一盘棋,对不对?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要这样对付我们孙、江两家?你的城府真是好深!”
刀客哑然,默默挨完江颖的斥骂,才缓缓道:“小颖,我不这么做,还能怎样接近你?是,我是算计得太多了,但你家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图,更别提那什么狮城孙家。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谁让我第一次看见你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你!”
江颖已经干涸的双眼又滑落两行清泪,她摇头笑道:“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件必须属于你的东西去占有。你说你不图我们两家,可你已经毁了我们两家人。罢了,我告诉你……”
她说到这里,嗓音突然只在喉头徘徊。以刀客的耳力自然还能听到,只是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双手轻轻拿住江颖的香肩,喜道:“小颖,我没听错么?你说你给我生了一个儿子?”
江颖莞尔一笑,似乎是在确认刀客的想法。刀客脑里轰隆一声,仿佛整个人都飞上了云霄。他正想欢呼大笑,却突然感到腹部刺痛,下意识地放开江颖后滑丈许,便看见江颖右手手紧握着一柄兀自滴血的长嘴剪刀,正朝着自己的小腹狠狠刺下。
刀客大吼一声“不”,不顾自己身上还在淌血的创伤,扑到江颖身畔劈手夺下她的剪刀。可是,他终究还是晚了,江颖用力极大,剪刀几乎连柄没入身体,张开之后绞嵌血肉,又被刀客扯出,鲜血顿时如数股喷泉一般散乱激射。刀客看看面色惨白的江颖,又看看自己沾满鲜红的右手,失声狂叫道:“天哪,我干了什么!”
江颖咳嗽着笑了一声,道:“并不是……只有你懂得怎么耍心眼……只可惜我一个弱女子……终究没能趁你分神……杀了你……”
她已经要靠抽搐来喘气,却依然咬牙说着自己的遗言:“我只是为了骗你分神……怎么可能为你生儿子……我爱你到撕心裂肺……可你知道……到头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又是怎样的感受么……”
江颖眼中的刀客越来越模糊,耳中的嗡鸣也渐渐盖过了刀客的哭喊。意识混沌以前,她的心绪仿佛飞到了一年前,飞到了与他初识的小河边。
她是江家养在深闺的千金,清明外出放河灯,是她来之不易的外出机会之一。那本是风平浪静的一夜,江颖跪在深入河心的栈桥上追思先人并为家人祈福,谁知那栈桥会突然崩塌。江颖没有机会得识水性,落水后被河底乱流卷出里许。
救她的自然是眼前的刀客,只是那个时候刀客没有背刀,往后的相处中他也没有背刀。他是在一个偏僻的林滩救江颖上岸,生火让江颖取暖。刀客自称“锦和”,为了维护江颖的清白,嘱咐她不要说出被他人所救的真相,只道是自己在这里被水流冲上岸的。随后,锦和告诉江颖,他会在暗处守候,直到她家的人找到这里将她带走。
他真的去了,他的以礼相待令江颖好是感激。等家人赶到送江颖回家,江颖没有隐瞒自己被救的事实,但当然只是把真相告诉了自己的父母。
江颖落水着凉,又祸不单行地马上遭逢每个月身体不适的日子,病上加病卧床不起,养在深闺更加深居简出。有一天她正迷迷糊糊地做着梦,却感觉唇边一股甘冽的清流沿食道滋润全身,醒来惊见锦和坐在床头,正喂自己喝一种清水似的东西。她本要惊叫,喉咙却因为生病而不能发声,锦和轻轻摇手安抚,并告诉她自己是为她治病而来,不要惊慌。
此时江颖也认出锦和,出于对救命恩人的信任,她安静下来,自己喝完锦和端来的药水。锦和告辞要走,嘱咐江颖为他保密,这次江颖照做了。此后每隔三夜锦和都会悄悄来送药,江颖的身子在锦和的调理下渐渐康复。
江颖是江家长女,有一个只属于她的小院。她的身体虽然康复,但由于放河灯出了意外,她以后的几次外出游玩计划都被取消,每天只能坐在院中打发时间。锦和在江颖康复之后就再没来过,而在康复之后江颖有意无意,总会想起锦和阳刚的面庞。
那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江颖遣退丫鬟独自站倚栏发呆,惊喜地看到锦和从天而降对她微笑,陪她聊天解闷。锦和是个独身浪子,从小就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见的世面比江颖要多得多,随便说出一个经历,就能让江颖惊讶神往半天。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锦和讲,江颖听。
院外更响锦和告辞,不过他从江颖的眼中看到了不舍,于是又像她生病时那样,每隔几夜便过来陪她。当然两人只是小饮茶水,谈天说地,子夜一过锦和就走。可是,或许是茶的作用,锦和走后,江颖往往辗转难眠。
相处的时间越长,江颖就越觉得锦和是个了不起的男人。而当锦和不在的时候,她也就越发地记挂他。渐渐地,江颖明白自己是爱上了这个来去无踪的男人。但她也明白,自己跟这个来去无踪的男人不可能有结果。
她自小就跟狮城孙家有婚约,等她长成,也就是明年她过完生日以后,就要嫁过去。只是,她也喜欢现在与锦和幽会时候心跳的感觉,毕竟从小到大的日子实在太无聊,而一年之后,她将永远失去这样心跳的机会。同时,她也是在无条件信任这个来去无踪的男人,毕竟如果他要图谋不轨,从她失足落水到卧病在床,再到他们偷偷独处的每一个夜晚,有的是好机会。
锦和同样希望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君子。如无根浮萍的他,很珍视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真朋友。不过,总是如此与一个清丽的少女耳鬓厮磨,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终究会有动情的一天。有时候他的一些暧昧举动,江颖会默许。不过若是表现过于亲昵,江颖也会刻意地避开。江颖感觉得到锦和的失落,她自己心里也矛盾且难受。
然而柔情依旧在一点点滋长,江颖不知道那一夜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而委身于锦和,且在她的模糊的记忆里,她并不是被锦和逼迫的,相反甚至可以说是她在示意锦和对她做些什么。事情发生之后的几天,江颖又羞又怒,屡屡将锦和拒之门外。可越是如此,她对锦和的思念就越深。终于在锦和又一次垂头丧气准备离开的时候,江颖猛地开门,从锦和身后环住他的腰,然后埋首在他厚实的背脊上哭了起来。
随后,自然是海誓山盟,温柔缠绵。
江颖怀着负罪感而幸福着,矛盾的心理让她再度生起病来。一开始,她只是没有精神、身体乏力,还以为是晚睡导致的小小问题,谁都没有重视。再后来,她开始没有食欲,眼黑发晕甚至恶心想吐。不过,立即明白怎么回事的并不是江颖也不是锦和,而是江颖的父母。
江颖的父母与江颖相处的时间要比锦和多得多,他们老早就看出女儿的异样,起初还只道是女儿年纪到了,难免会有些幻想。但随后越来越猜疑,只是锦和一向小心谨慎,才没有被他们发现。可是当江颖第一次无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极像妊娠反应的不适,他们就知道麻烦真的大了。
仔细的身体诊断与房间搜查是必须的,执行这两个任务的是江家的一个门客。这位门客因为医术与医德俱佳,被江老爷敬为上宾引为心腹,他不但确诊了江颖的身孕,更在江颖的闺房中发现了残留的春(脖子以下不可描写)药(脖子以下不可描写)香。
大小姐被歹人下(脖子以下不可描写)药(脖子以下不可描写)迷(脖子以下不可描写)奸的事情被严格保密,但江家的护院们依然莫名其妙地被江老爷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遍。江夫人拉着女儿在她房里抹泪,但江颖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为了江颖的身体着想,孩子必须自然分娩。然而江颖毕竟失了贞操,如果消息走漏,江家不仅必然名声扫地,更会打击他们与孙家的关系。商人出身的江老爷当机立断,告诉江颖可以不说出诱骗她的人是谁,但她必须马上离家,对外谎称到峨眉山进香还原,感谢她坠河后菩萨保佑,实为由心腹护送到外地待产,等孩子出生以后再回来。但这骨肉江颖只能当没生过,改由江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谎称是外出时捡来的。至于江颖洞房验身,则只能以后另想办法找说辞应对。
为了家族声誉和孩子的性命,江颖只得妥协。她当天就出发,什么信儿都没给锦和留下。锦和七弯八拐打听到的,也是江颖去了峨眉山进香,于是他真的“跟”去了一趟峨眉,却根本没有发现江颖的踪迹。
等他再见江颖是十个月之后,但等待他的,是江颖制伏他的一壶雄黄酒。
端午节饮雄黄酒是各地习俗,江颖那年端午也借故留了一些酒在房中,希望可以与锦和共饮。不知道为什么端午那几天锦和没有出现,而等他再来时也只是笑笑不喝,推说喝雄黄酒会不舒服。
江颖并不知道锦和身上有蛇妖的血统,不清楚雄黄会对他造成多大伤害。她产后回家暗自准备雄黄酒,只是想整一整锦和,趁机臭骂他一顿再与他断绝关系。谁知锦和因为久别相思,以及江颖假意温柔的诱惑,疏神之下误饮药酒,雄黄药性借酒劲发作,令他倒地打滚。
不同于江颖的天真无知,江老爷久在商场摸爬滚打,知道江颖回家,诱骗江颖的歹人一定还会再来,所以对江颖的小院特别注意。江颖往房里放酒的事情他自然看在眼里,而这雄黄酒也自然会被他另加作料。
虽然江老爷不知道真正起效果的是雄黄而非他从门客那里讨来的蒙汗药,但他注意到女儿小院的动静,便以最快速度赶来,不顾错愕的女儿,将锦和五花大绑,拖到楼下早已准备好的一辆推车里,然后吩咐家丁进来推走。
在临时准备的囚室里,江老爷对锦和动了私刑。但他毕竟是生意人,用不出什么狠招,无非是先亲自鞭笞,等累了换人揍,最后嘱咐一个门客弄死锦和。然而江颖虽然痛恨锦和迷(脖子以下不可描写)奸她,但她心中依然爱着这个来去无踪的男人,便悄悄将锦和放了。
江老爷得知后虽然大发雷霆却也无可奈何,毕竟锦和当时已经半死,江颖放他出去,他是生是死还很难说。眼看江颖的婚期就要到了,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一切关于锦和的事情必须秘而不宣,所以江老爷也就没有发动家人出去搜寻再斩草除根。
然而锦和继承蛇妖血统,身体的强硬程度自然远远超出江家的想象。他养好伤势,便寻思着要设法带走江颖,随即得知江颖即将出嫁的消息,最终定下抢亲的计划。
既然要抢亲,自然得用最趁手的兵器,谁知江颖看到之后竟然可以联想到锦和安排的相识方式,前因后果串联得出他在算计她的结论。而锦和也万万没想到,江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会在身上藏着一把平日女红所用的剪刀,最后在他面前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怀中的尸体已经失去温润,但锦和仍紧抱着嚎哭不肯松手。在那段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里,锦和到江府做了几天短工,这才有机会看到江颖,并且一见钟情难以自拔。他设计英雄救美,是因为他觉得除此之外他们无法有机会产生交集。他对江颖用迷(脖子以下不可描写)药,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在他的认知里,他是真心爱着江颖的,只是手段确实不对,所以他才会加倍想对江颖好,却没考虑过万一江颖知道真相以后,会怎样生不如死。
或许像江颖所说的那样吧,其实他并不是在爱江颖,只是想要占有江颖而已。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情。
“在这里!”
一阵喧哗将锦和从悲恸中拉起,原来是孙家的闻讯赶去现场的队伍搜寻过来了。领头那人道:“江小姐被这歹人逼迫,一死以全名节,大伙儿并肩子宰了这混账,给小姐报仇!”
这一批应变的后备队伍,携带的兵器则是明晃晃的真刀真剑。他们一拥而上,在呆滞的锦和眼中却完全是慢动作。他反手拽来长刀,格开敌人的第一波攻势,随后反击。
锦和自小被街坊邻里当成怪胎,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孤身漂泊,才将血统里阴狠残暴的蛇性完全挖掘出来。他将满腔悲愤尽数倾泻在来敌身上,刹那间樱花树下遍地残躯,手足纷飞。锦和身上虽然同样创伤累累,但哪里能及心痛的万分之一。锦和含泪将江颖的尸身藏在树冠上,撕下敌人的衣服给自己包扎,然后提刀离去。
江颖说她为锦和生了一个儿子,那就是真的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江颖是一个完全不会说谎的人,同时这也对江颖这将近一年的下落做了最好的解释。不管怎样,锦和必须去一趟江家,把真相搞清楚。
江家的情况锦和大致了解,府中只有一个小孩儿,是大少爷家在抚养。如果江颖把孩子藏在家中,那必定是这个孩子无疑。江家对这孩子还算不错,锦和虽然着急但还是放心下来,耐着性子回到自己落脚的地方,重新清创敷药包扎,换身干净的衣服,写封拜帖,这才冷着脸地到江府拜山。
婚队半路出事的消息江府自然已经得知,一家上下正急得团团转。江老爷见锦和居然赶来,将拜帖一摔,就要家丁把锦和乱棍打死。可江府的护院又怎是锦和的对手,锦和本就杀得兴起,此时礼罢动兵,江府转眼又变成了一座修罗场。江颖的目光不能杀人,但锦和的似乎却可以。他长刀下的“望月式”就好像冷冷盯死猎物的毒蛇,目光所到之处,必定酿成血光之灾。
江老爷完全崩溃了,他万万没想到惹怒眼前这个疯子所要承担的是这样的代价。一转眼的功夫,整个江府前庭除了他与锦和再没其他活人。他跌在地上,被锦和用刀尖轻轻蹭着鼻头。江颖死了,锦和与江家已经找不到瓜葛。江家上下的性命,对锦和来说与其他死在他刀下的孤魂野鬼没有区别。甚至,他还隐隐感觉,江颖的死,完全是江家安排的婚事造成的。江颖带着那把剪刀,就是她在新婚之夜对他表示忠贞的决心,却根本没有想到或许江颖是预见了锦和会出场闹事,才会暗备剪刀要对他以死相逼。
锦和微微歪头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我的儿子在哪里?”
江老爷只是哭喊着,骂锦和是个畜生。锦和不耐烦地摇一摇头,挥刀溅血道:“你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么?”
他见人就问大少爷的房间在哪里,但无论是否问出结果都将擒来问话的人杀了,然后再擒他人逼问,一路寻一路问一路杀。
江家大少爷自然一开始就死在江家前庭,江家大少奶奶则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左手怀抱着一个婴孩,右手却拽着把剪刀,一见锦和闯进来,便尖叫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锦和收刀垂在身侧,刀刃淌血滴滴答答。他微微皱眉,问道:“你怀里抱的是我的孩子?”
大少奶奶道:“你……你倒是猜猜!”她惊慌之下,语无伦次,手中剪刀颤颤巍巍,已经隐隐刺破婴儿娇嫩的肌肤,疼得孩子哇哇大哭。锦和冷哼一声,道:“你弄疼他了!”
他脚下发力,弓身一蹿,好似扑食的蟒蛇一般,左掌起处一撩一拍,大少奶奶的剪刀已钉入房梁,而她整个人也被锦和的耳光打得连连趔趄,抱着孩子的左手自然失去力道。襁褓跌落,锦和眼疾手快,翻爪勾住襁褓绣带,将孩子揽入己怀。转身离去时右手长刀顺带,窗户上的白纸又溅上了点点红花。
或许是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那孩子虽然还在兀自哭闹,却安分了很多。锦和看着孩子圆圆的脸庞,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轻轻摇动襁褓,游目四顾找到脱身的捷径,提刀上墙。
才上墙头,锦和就觉一股无形的威压迎面扑来,只见一位褐衣老道手托拂尘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赤发红须,剑眉入鬓,清亮的眼眸不怒自威,彷如中天的烈日,让人不敢直视。树枝上下晃荡,老道的衣袂也随之飘舞,更显得他仙风道骨,飘逸出尘。锦和心头一紧,心想怕是碰到硬点子了。
那老道拱手行礼,朗声言道:“贫道清阳,敢问阁下是谁,真是好毒的心肠,好辣的手段,竟做下如此天地不容的罪孽!”
老道声若洪钟,饱含浩然正气,震得锦和耳膜隆隆作响,隐隐作痛。怀中孩子受不了老道内力,已然哇哇大哭。锦和心里已经发虚,但还是强撑地说道:“这些人害我爱妻,抢我亲子,难道不该死么?”
清阳闭眼摇头,沉声说道:“即便如此,难道此间人人都是首恶,人人都是帮凶,没有一人还有亲朋,没有一人死得无辜?此处血光冲天,只叹贫道察觉太晚,来得太迟……嗯?阁下既是魔人,那也无二话可说。请将孩子交予贫道,贫道定会在缥缈峰门下悉心抚养,教他向善。至于阁下,就请自裁以谢死罪吧!”
这神州大地上千万年来,以妖魔为首的邪恶不知做下多少滔天罪孽。无论妖魔与人繁衍所生下的后代,还是有意不意沾染魔气妖气的凡夫,虽然身体还是人类,但通常会出现异化,性子也会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像妖魔。他们大多情绪偏激,每每仗着半魔的强悍力量为所欲为,实为人间大害。正道将他们统称为“魔人”,遇到之后往往不问缘由除之而后快。锦和身怀蛇妖血统,自是魔人之属,所以清阳神识扫过,便直接要他自尽。
锦和暗自吞口口水,清阳的气势已经完全压制住他,如果此时扭头逃跑,必然遭遇狂风暴雨般的追击。仅一次呼吸的功夫,锦和的思绪已经转过几个来回,眼下无路可逃,他也只得一赌清阳的正派,刀交左手用臂弯环住孩子,右掌贴住孩子天灵,狡黠地笑道:“老道士,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自认能从我手下抢走孩子么?”
清阳见他如此,气的须发戟张,怒骂道:“你这孽畜!虎毒尚不食子,你竟然拿亲生儿子要挟贫道!”锦和笑道:“我自然不会伤我儿子,所以还请你不要逼我。”
清阳虽然气急,却已经不敢擅动。锦和见自己博得筹码,试探性地进了一步,继而翻下墙头,缓缓往闹市方向行去,以借人流混乱而脱身。清阳虽然无可奈何,却也不愿放过锦和,始终与他保持三丈距离,不远不近地跟上,希望寻得锦和的一丝懈怠与分心之机,抢下孩子击毙锦和。可是世间哪有生灵比蛇更有耐性,锦和始终面对清阳,小心翼翼一步一退。
然而,他们二人一个满身血腥,一个一脸杀气,市集上的行商游客远远见他们过来,早就惊叫着作鸟兽散,锦和的脱身算盘已然落空。而锦和臂弯中的孩子自然也不管更不知道父亲身处的险境,肚腹涨了便一声哭闹,尿了锦和一身臊。锦和一惊之下被清阳逼近一丈,锦和回神,清阳才怏怏退后。但是孩子尿过便觉饥饿,于是愈发哭闹扭动。锦和唯恐自己内劲控制不当伤了孩子,额头渐渐渗出豆大的汗珠,左手扣着的长刀也拿捏不稳,开始微微颤抖。
清阳见时机已至,开口道:“这孩子受罪半晌,恐怕已是饿了。贫道带着水囊,可以先给孩子喂些,缓一缓饥饿。”他见锦和沉默,又追问道:“看这孩子应该还没断奶,不知他之前是由生母抚育,还是另有乳娘?如果孩子的母亲在这里,想必不会忍心看孩子哭闹吧。此处诸事不便,你我先寻户人家,请主人煮些稀米汤给孩子果腹,再谈其他如何?”
清阳提到孩子母亲,锦和脑中立即闪过江颖死前眼中的绝望与决绝,以及那一丝泯灭不了的,柔情蜜意。毕竟是深深爱过的人,嘴里说着心里想着她有多么恨他,可无论这恨意有多苦大仇深,爱了还是爱了,与那仇恨又有什么关联?其实江颖心中,一定还是希望锦和活得好好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偷偷放他逃生。可是,江颖却死了,是被锦和亲手害死的。同时,江颖与家人感情深厚,如果她还活着,又怎会让锦和动手加害自己全家?
转瞬之间,江老爷跌坐在刀尖下的歇斯底里又跳入锦和的眼帘。如果当时在一旁看着的是江颖,恐怕会比江老爷还要崩溃吧。江老爷的哀嚎与锦和紧抱江颖尸身时的哭喊重叠在一起,他自己才刚刚尝过失去至亲至爱的痛楚,却立即转手将这份痛楚施加给他至亲至爱所最在意的人身上。若是江颖如坊间谣传头七还魂,锦和他该如何向江颖交代?
锦和心中天人交战,清阳看在眼里,立即抓紧攻心。他收了锋芒毕露的气势,双手微曲伸出手掌,缓缓说道:“这孩子哭得可怜,就将他交予贫道照顾吧!阁下武功卓绝,见识想必不凡。我缥缈峰虽然籍籍无名,江湖却也素知本门兼收并蓄,立派之初就有不少魔人甚至妖类在其中修行向善。这孩子甫才出世,正是单纯得如白纸一张。我清阳以一生清名担保,令郎在缥缈峰下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会受到半分委屈。”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给锦和时间思考,接着又张口喝问:“或者请问阁下是否有考虑过,如果贫道今日放你父子离去,将来你抚养他长大,是要带着他每日刀口舔血,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么?将来孩子问起娘亲在哪,外公外婆在哪,你又打算如何回答?”
锦和半生孤苦,虽然挫成坚忍不拔的倔强性子,却也因此种下极易自暴自弃的祸根。他想到自己本就亏欠江颖甚多,后来更无法就江家灭门惨祸向江颖交代,再被清阳一问孩子的未来,顿悟的瞬间万念俱灰,只是想道:“也罢,我既杀了小颖全家,也实在没脸再养她的孩子长大。不如我这就随小颖去了,在九泉之下再向她赎罪吧!”
他意志一崩,双膝撞地发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响。锦和低头不语,清阳一面凝气戒备左掌护胸,一面伸出右手缓缓从锦和手中接过孩子。好不容易将孩子拉离锦和怀抱,清阳立即向后飞退数丈,以防锦和突然变卦,暴起伤人,最后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锦和扭头看看自己的长刀,动动嘴唇喃喃说道:“好叫道长知晓,此刀名唤‘蛟鳞血影’,锻造者以百人殉刀,铸成‘百人神武’。后来此刀换过几次主人,我更持此刀杀人无数,今日自裁于此刀之下,或许可令此刀饮尽千人之血,铸成‘千人名器’。望道长将这宝刀好生收藏,将来传于我儿。我若于刀中有灵,愿护我儿一世平安,还请道长成全。”
清阳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点头道:“也罢,贫道答应你。你若再无牵挂,这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