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新春

3、阔别之后（三）

　　舒文赶到的时候，周璇一个人已经快要睡着了。她静静地蹲坐在一张石椅边，头搁在膝盖上，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看起来很是疲惫。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舒文在她身边蹲下，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男人，朝那人说道：“王清扬，你站在那干嘛？来帮下忙啊，把这死丫头弄车上去。”

　　王清扬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一双眼睛怔怔盯着周璇，走到她身边刚想要抱起她，就被她大力甩开了。她好像突然间清醒了似的，粗喘着气指着王清扬，“你谁啊？”她仰起头闭着眼，皱眉说道：“离我远点！”

　　清扬愣了愣，眉宇间升腾起一股怒气，二话不说，就又走上前去抱她。

　　周璇挣脱着，尖叫了一声，“放开！”退后了好几步，她的气势弱了，扑在舒文怀里，带着哭腔：“我不要，我不要他碰我……不要……舒文，我想他了，我好想他……”她说着说着就哭了，“为什么还不出现，我以为今天出来会碰见他，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舒文拥着她的肩膀，看了眼不远处的王清扬，欲言又止，回头对周璇轻声说道：“会的，他会出现的。你等他那么些年，他会出现的。乖，现在这会跟我回去。”

　　“真的吗？真的会出现吗？”她突然抓紧了舒文的领子，睁大眼睛，“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时候！”

　　舒文握着她的手，“明天，明天就来了。所以我们先回去，听话，你这个样子被他看到，很不好，对不对？”舒文的语气像是哄一个小孩，“来，听话，跟我走……”

　　好不容易，周璇才妥协，跟着舒文一步一步走向王清扬的车。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一眼王清扬，也没有让他碰她一下，到车上，她就一个人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头枕在舒文的腿上，似乎睡得不那么安稳，总是翻来翻去在脖子上抓一下抓一下的。

　　舒文静静陪着她，偶尔轻轻抚摸着她抓得通红的脖颈。看了眼驾驶座上脸色极黑的王清扬，她叹了叹气。帮周璇梳理了下乱糟糟的头发，她轻声开口：“从没见过她这样吧，也许今天我不该来叫你。”

　　王清扬沉着脸，没说话。

　　“我知道她对你不好，你可能怪她也有点恨她是吧？但是……”舒文顿了顿，“不管怎样，她有她的苦衷，你……对她的一些话，不用太在意。”

　　“她的许多话，我都忘了。”清扬的声音有些冷，“这些年……她总这样吗？”

　　“不常这样，通常她能安静几个月，然后闹一次。”舒文笑了笑，“就像那种间歇性的精神病人，隔段时间发作一次，好像没什么规律，反反复复的。我也习惯了。”

　　“她……每次发作都醉酒？”

　　“不是，她从来不会放纵去喝酒，也不去疯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直哭，哭到睡着然后醒来继续哭，折腾两天就没事了。”舒文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基本上要是有段时间没见到她，然后她突然瘦了一圈站在你面前，就说明她发作完了。”

　　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舒文静静地捋顺着周璇乱糟糟的头发，在她平直的刘海下头，有一条很淡的疤，安静地斜在额角。

　　还记得那天赶到她宿舍的时候，她就是那么安静地靠着墙坐在地上，脸上是未干的泪痕，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从额角往下流，嘴唇苍白得像死人，那样子直吓得她心惊胆寒。以为她是要寻死，却没想到这小妮子醒来后只是神态自若，茫然的眼神盯着她说：“你干嘛揍我？额头痛死了，下手真重。”

　　真让人哭笑不得，她只有骂她：“你果然是脑子被门夹了吧？老娘几时打你了？自己在那里扮死人吓人不说，还倒过来咬我一口。”

　　周璇傻呵呵地笑了，脸上带着歉意：“啊？那是我自己不小心咯，误会你了嘛，生这么大气干嘛……”

　　那是她分手第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流，之后的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她好像也没有流泪。舒文不敢肯定。她陪了她几天就走了，是周璇赶她走的。

　　这妮子做起事来，总让人摸不透。舒文笑了笑，顺手从旁边拿来一件衬衫，盖在了周璇身上。

　　“她……是第一次喝醉酒？”前座传来的声音闷闷的，“不放纵自己喝酒，为什么这回喝醉了？”

　　舒文想起那天她蹲在自己床上的样子，能让她这样失常的原因其实就一个，“不知道，大概是憋得太久了吧，情绪总要个出口。”她叹着气看了眼窗外，“这样醉一醉也挺好的。”

　　王清扬把两人送到公寓楼下，就被舒文遣走了。他本来执意要送周璇上楼去，但在看到明明已经睡意朦胧的她，在触到他皮肤竟然还会皱起眉时，也作罢了。这两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周璇这里，自讨苦吃不会迎来任何的感动或是恻隐。

　　周璇的心比铁都要硬。

　　可今天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她嘴里喃喃念着的那个“他”，舒文说的那些关于她“精神病”的事……他静静地站在楼下，看着舒文和她上了电梯，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舒文把周璇放倒在床上后就开始在她床头柜里翻找，终于找着一瓶混浊的药水，无奈地看了眼还时不时抓着脖子的周璇，“就你这点战斗力，别刷自己了。喝个酒还得让我来照顾你，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她说着就扶起周璇，把药水一点点涂在被抓得血红的脖子上。

　　“痛死了……”她喃喃念着，死皱着眉头，“再也不喝酒了……”

　　“鬼才相信你。”舒文瞪了她一眼，“知道过敏还往枪口上撞，看下次你打电话给我我要还理你，我就是猪。”

　　她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些话，在舒文放下药瓶的时候，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眼角有些泪水：“不要离开我，舒文……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了。”

　　舒文听着就哭了，深深吸了口气，把多余的眼泪逼回去。她把周璇放倒在床上，给她盖了层薄被，就拿着空水杯走出了房间。睡在床上的周璇不安地翻了个身，嘴里轻轻飘出一句：“对不起，舒文。”

　　走到门口的舒文浑身一震，这才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死死捂着嘴。

　　再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声音略沙哑，她说：“折算成现金吧，这辈子记得还清了再死。”

　　（四）

　　第二天，周璇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床角的一件粉红色男式衬衫，她皱了皱眉，“谁这么恶心穿粉红色衬衫，还放我这……”随手拿起来丢在一边椅子上，却突然被破窗而入的天光刺了下眼睛。

　　回忆总是这样的，在念头的缝隙间猝不及防地轰然涌入，却爱时不时给人以忘却的错觉。

　　其实一直都记得吧，那时他也穿粉红色的衣服，只是他不穿衬衫，他只有两件粉红色的衣服，一长袖一短袖。

　　春夏之交那会，她总能在上学路上碰见他粉红色的背影。一直就那么走在他身后，直到教学楼下，她似乎才有勇气去拍他的背，装作才碰上的样子，随意地笑说：“哎哟，你上学这么迟啊。”

　　他总是一脸的睡眼惺忪，白白的脸上露一个友好的笑容，回答说：“你不也是？”

　　那时她多年轻，一句话就红了脸，低下头，笑着跑走了。跑到楼梯转角处，还回过头去看他，跟孩子似的地说一句：“喂，你再不快点铃声要响咯，教室可是在六楼！”

　　他朝她点头，“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后来，她总能在上学路上碰见他。

　　两人都是踩点到校的德行，她总急匆匆地背着书包跑，马尾辫在脑袋后头甩啊甩，他却总是一副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的样子，慢悠悠走啊走。每次跑着碰见他背影，周璇总会停下来，先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哪里不整齐，才敢跑过他身边，就好像他的目光一直在注视她似的。

　　那时她读高一。

　　多年后再想起，那些日子好像不管发生什么，背景总是灿烂的一朝春阳；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仿佛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容。

　　“那些回不去的美好总是贴个阳光明媚的标签比较好吧。”周璇一边用冷水扑面，一边自嘲地想。

　　当冰冷的水珠慢慢在脸上蒸发的那会，她才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从脸上一直透到心里去——今天还要上班！

　　迟到是必然的了。

　　可是迟到还遇上了老板，这霉运不是三两句话能概括得清楚的了。周璇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盯着朝等电梯的自己慢慢走来的老总，心想：“这丫皮鞋擦得真亮。”抬起头时，就又是一副歉意的温和样子。

　　她低了低头，轻声问好：“李总早。”

　　“嗯。”李总淡淡应声，点了点头。腆着啤酒肚站在周璇身侧，好一会，他悠悠开口：“昨天小刘请客玩得去了？这时间点是迟到了啊……”

　　周璇低眉顺目的站在身后，“嗯，喝了点酒，就睡过头了。”

　　“下次注意了，出去聚会，同事间联络联络感情这事还是不错的，就是别做过头了。”说着，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回头看了眼周璇脖子上的丝巾，“玩过头，大夏天的你看，要围个丝巾，形象不好。”

　　周璇愣了下，反应过来的时候，脸刷地红了。不解释影响形象，解释又觉得越抹越黑，一时间站在电梯口不知道做什么。李总看她窘到，大度地笑了笑，“还站在门口干嘛，都迟到了，快进来吧。”

　　“我觉着吧，周璇你平时看起来也还算是挺温雅的一个小姑娘家的，在公司里话很少，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多。不过，今天看，你玩起来倒是也还豪放。”电梯里就两个人，李总唠嗑的兴致很好，“看你最近好像挺空的样子，休息有段日子了吧？”

　　“啊，是还好，半个多月前出了趟差，最近和小孙在办一个合同。”

　　除了话少，人也实诚，李总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派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既然这样，小孙那合同让他自己去办吧，新人也该历练历练。你这两天就准备准备，新近有个客户要来谈合同，带他们参观下厂房，招待招待。”

　　周璇点头，“知道了，李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