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害》长乐未央

12、第十一章

　　在朦胧的雾霭、氤氲的水汽中，一个身影正背对他站在泉水的另一侧。尽管仍看不太清，也能判断那是个男人，高大的身材，笔挺的腰身。
　　不是师傅，也不是山上的小童。他是……苑琪禁不住地向前走去。即使心中明白，无论是敌是友，他此刻的举动都是不明智的。是敌，则应隐藏身形、伺机而动；是友，则应退避三舍、以示恭敬。但是，仿佛神鬼附体，他中魔般地被吸引着。只因那来自对面的气势是如此熟悉，引得他血脉躁动，全身张起警觉，甚至腰间软剑发出无声之鸣。答案呼之欲出，直待他亲自确认。
　　一汪碧池，水雾烟波，再配上冰肌玉骨的佳人，正是一幅美人出浴图——这是人们心中的普遍认知。然而，今天，苑琪知道了，原来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也可以让出浴另成一景。
　　他上身未着衣，残留的水珠凝在浅麦色的皮肤上，一头乌黑的湿发随意地搭在身上，顺着结实的肩背蜿蜒而下，一向阳刚的气质下竟散发出了妖魅的味道。应该是听到了声音，只见他全身肌肉瞬时紧绷，猛然回头。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首先回神的是商昊，他微微一笑，身体也随着这一笑放松了下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本以为立刻得到回驳，但是静寂片刻，对方仍是沉默地看着他。商昊低头看看自己，抬头调侃道，“能让琪殿下看得目不转睛，我是不是该引以为傲？”说着弯腰捡起脚边的长袍，而杀气就这样凌厉地直奔了过来。商昊慌忙纵身闪开，然而，苑琪一柄软剑，剑走如蛇，招招狠绝。商昊赤手难敌，匆忙中折枝为剑，两人战在一处。
　　“不问我怎么在此？”商昊虽然注以内力，但是手中的树枝仍被一寸寸地碎断，除了对方的称手兵器外，更可见其不若的内力。商昊暗暗惊叹之余，唯有借助言语转移他的注意。对方的反应却是更加犀利紧逼，大有以命相搏、生死相见之势。“虽说来日疆场分胜负，但是你敢加害我师傅！我——岂能饶你！”往日清朗的声音此时变得低哑。
　　商昊闻言一愣，被苑琪抓住空隙，一剑穿心而来。商昊本能地翻转手腕，一招无痕正克他的千风蚀，然而手中毕竟不是真正兵刃，剑气被削减五分后，仍是携势而来。
　　就在这时，一道外力正打到苑琪的剑身上，与他当初制止官兵杀害逃兵家人时的手法一样。苑琪稳住身子转头看去，不远处带着无奈笑容的正是离云子。
　　“师傅！”他顾不得敌人近在身侧，惊喜地扑了过去。好在商昊也没有要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一手理顺打斗中散乱的头发，看着一场喜相逢在眼前上演，命悬一刻时都混不在意的神情此刻化作了冷冷哼笑。
　　“你没事。”苑琪抓着师傅的衣袖，看个不停。难怪一向沉稳的他这次慌了手脚。他这个师傅虽然待人看似亲切，却是冷淡疏离。这座雾山从不让外人进入，就连他的侍女偶尔来也只住在山脚的屋舍。
　　“为师没事。”离云子安抚地拍拍徒弟的手，却望向那个正背对他们整理衣衫的男人，目光复杂。
　　“可是……”苑琪也注意到了师傅的眼神，缓缓扭头。商昊将湿发向后一甩，转身负手而立，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苑琪却总觉的那眼角眉梢透着丝丝嘲讽。
　　诡异的气氛就这样弥漫在空气中，没有人打算打破这死水般平静。太阳渐渐上高，温泉的雾气也逐渐散去，沐浴在朝阳中的三人却依旧冷凝无语。
　　终于，离云子低头拍拍苑琪的肩，柔声道，“赶路累了，跟为师回去休息吧。”
　　苑琪收回与对面男人对视的目光，迎上师傅的眼睛。那眼神温柔而坚定，诉说着对他的信任和期待。苑琪抿紧嘴唇，半晌缓缓开口，“好。”
　　师徒俩看也不看商昊，转身走向山顶。身后的人在这时开口了，语调懒洋洋的，有些漫不经心，“师傅，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苑琪脚步一滞，却没有商昊想象中如被雷劈的惊诧，他抬头静静看着身边这位此生最尊敬的人。离云子望向那总含着调侃的眼睛此时清澈如水，波澜不惊，然而，十年相处岂是作假。不用看离云子也知道，这位落云殿下隐在衣袖中的左手必定是拇指、食指暗暗相扣，那是倔强的他每当紧张时的下意识习惯。
　　闭目长叹一声，离云子伸手握住苑琪的左手，淡淡说，“我不是你师傅。”当然说话的对象是生雷王子。
　　商昊瞳孔陡然一缩，“教我兵法、传我武艺，这样的人我想不出别的称呼。”
　　“多年前你我师徒就已缘尽，早无师徒之名。”
　　“虽无师徒的名分，可是多年来，你仍一直指点于我。师傅……”急切的口气让人无法和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生雷名将联系起来。
　　“我只有一个徒弟。”离云子一句话打断了商昊。
　　商昊乍然住口，晦暗不明的眼眸闪过种种情绪，悲伤、愤懑、不甘……最后却化作了嘴角一抹轻笑。“是的。你只收一个弟子。但是，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你的选择会是他吗？”
　　离云子脸色一沉，对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已经难得了。商昊却说得越发恣意，“师傅，心爱的人是值得用生命与鲜血争夺的；躲在深山里悲风吟月，对着她的影子寄托相思，——不是我们生雷男人的本色！”
　　“你住口！”离云子勃然动怒，一指剑气正中商昊前胸。
　　商昊踉跄一步，硬生生地稳住，一丝鲜血自嘴角溢出，目光却更加闪耀如电，“琪殿下，虽然你我曾相约一决胜负，但是结果却早已有了分晓。”望着苑琪，他啧啧地摇摇头道，“想当初，未满五岁的你都能赢过早已从师多年的我，如今在下就更不是你的对手了。哈哈哈……”狂放的笑声响彻林间，栖息的云雀惊起飞上碧天晴空。

　　商昊挣扎地想起来，可刚一动就痛得他不由扯嘴。苦笑一声，放弃地仰面躺下，一弯弦月正挂在他头顶，让他想起在仰止关时，那乌云散去露出的下弦月以及那个月下被他戏弄得脸色惨白的少年。扑哧，忍不住一笑，又引得胸口剧痛。师傅出手还真是恨啊，可见他有多疼那个小子！
　　头顶的月光被遮住了，商昊定神一看，“师傅。”离云子面色不善地低头看着他，似乎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那小子呢？不要说你没追上？”没有得到回答，商昊索性闭上眼，老实说他的伤拖了一天，有点支撑不住了。忽然两腮被人按住，嘴里滚入了一丸药，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气贯通全身。莫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已经可以勉强地扶着树站起来了。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离云子负手背对他，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即使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商昊也不由心头扯痛，“师……”
　　“他也不会再来了。我自此两不相帮，你可以放心了。”
　　商昊闻言，只觉心肺俱裂，扑通跪倒，五体投地哽咽道，“弟子不孝。”耳边似有一声轻叹，若有若无。抬头时，眼前人早已踪迹全无。“师傅……”喃喃地反复低语，连大声呼唤的勇气也已失去。
　　在雾山的温泉边，生雷的大殿下落下了成人后的第一滴泪。然而，落泪并不等于后悔。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会惋惜、会留恋，但到最后时刻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舍弃。当泪水被夜风干，当朝阳再次升起，他们依旧要踏上那条自己选择的路，没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