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之百足不僵》轻樟

1、铸刀

　　不知不觉入了冬，天寒地冻的，霜白吸吸鼻子，绕开脚下碎石间凝结的冰壳，小心翼翼走在路上。

　　他脸颊冻得微红，鼻子也红通通的，鼻梁上架着的薄薄镜片伴随呼吸缓缓镀上一层白雾，他不急不徐走着，时不时从厚厚围巾里抬头望一眼阴霾的天空。

　　太阳不知哪里去了，四下也是一片寂静。

　　唯有脚步踢开碎石的轻响，手里拎着的布袋里碎矿与宝石叮叮哐哐碰撞的声音。

　　真冷，他想，然而冬天虽然寒冷，却是蛮荒大陆一年四季难得祥和平静的日子，平日凶猛嗜血的野兽随着日趋降低的气温慢慢陷入沉眠，少年有时候独自站在百足城阴冷高耸的城墙往外望去，素裹银妆的世界仿佛一幅古老明快的壁画。

　　慢慢走近城心，周围热闹起来，人群熙攘的小摊上时不时腾起一阵又一阵的白烟，淡淡的食物香气弥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叫人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他在熟悉铺子里花五枚铜板买了俩肉包，裹着纸袋捧在手心，手掌便热起来，他且顾不得镜片上白雾甚浓，埋头在圆鼓鼓的肉包上大咬一口，四溅的鲜甜汤汁烫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风中有隐隐约约吵闹声传来，与市集常见争执不同，一道又扁又沙哑的粗砺嗓音掺杂其中，一会低沉一会儿高亢，混在背景人声里犹如盛夏一只聒噪醒目的蛙，霜白两眼一瞪，且顾不上吞咽，扭头搜寻着声音来源。

　　不远处人群里隐现一道上窜下跳的黑红身影，随那矮胖身形乱晃时不时又现出一两只宽阔轻薄大耳来，这么招摇醒目的半兽人，百足城里除了丁两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不知他跑出学院来干什么，霜白攥着肉包袋挤进人群，恰好听见丁两咄咄逼人的声音。

　　“我主人是学院里的墨师，你们铺子缺斤少两短到别家头上也就算了，欺到墨师头上还想不想混啦！”人群喧哗起来，霜白头一回听见木纳的半兽人们，哪怕一向傲慢惯了的丁两蹦出这么长一串句子，瞧稀奇要紧，他低头叼住纸袋，双手赶紧分开人群，挤到中间。

　　人群簇拥着一家新开的草药铺子，店铺外陈列着各色整整齐齐的药材，门边站着个戴眼镜的灰袍高瘦男人，捧着手里小算盘望着面前肥头大耳的矮胖兽人，那半兽仆穿着簇新的黑红短褂，脸上布满奇形怪状的黝黑符文，脚边一个散开来盛满七流珠的布袋，正是丁两。

　　“哼，莫不是自己昧了主人家的东西，反倒栽到我们药行头上，”那掌柜模样的男人冷笑一声：“做买卖的有疑虑当场指出来便是，哪有出了门再找回来的道理，我们生意还做不做了？”

　　人群中看热闹的有之，留下来看半兽人笑话的更有之，更有甚者隐在人群间见丁两面红耳赤的激动着，悄悄伸出手，往前方蒲扇似的摇晃不停的大耳朵掐去——哪想得丁两捕风捉影，突然回头护住了双耳，更着那硕大滚圆的眼睛往人群间一瞪，那哑然无光的大眼睛直瞪得人胸闷心也渗。

　　他这才跟着跳脚起来：“我主人可是墨师，岂会贪昧你那点东西！”

　　蛮荒里半兽人奉人为主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只因半兽人智力低下，寻个主人求条生路罢了，而主人家往往也信赖半兽人的忠愚，只不过很少委派细致活计，否则叫人欺了骗了，凭半兽人的智商也说不清楚，只能认栽，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铁齿铜牙丁两来，居然胆大包天的追咬着人不松口！

　　那愚弄丁两失败的且在人群里将手一拍瞎起哄：“我做了他家这么多年的生意，从未缺斤少两过！”众人一听在理，不管那药铺开了不到半年，纷纷附和起来。霜白隐匿人群里，平日见惯了丁两朝他吹胡子瞪眼，此番见他被欺负了，又有些兴奋起来。

　　那药铺掌柜的见状，不由将那两撇胡须微微一抖，无声笑起来，腰板挺得更直了。

　　有人嚷道：“他说他家主人是墨师，我还说我爹是城主呢！”一时惹得哄堂大笑，人群中矮胖的兽人，微晃着薄薄的耳朵，局促的望了眼脚边散开的药袋，却连这神态也给人逮着了，叫嚷，看，这胖兽人辩不过要跑啦哈哈哈哈……

　　丁两本欲扭走的身形立时停住了，霜白眼看他常年蜡黄的脸颊已然涨红，心底由不得不安，对方常年借他导师的势能在学院里横着走，哪有一出来办事便给人欺负的道理，略一思索，他小心的退出了人群。

　　手里捧着的包子依旧温热，少年没走出几步，低头又啃一口，那淡淡温暖的鲜甜直浸得人心底都温热起来，他胳膊底下夹着布袋，一面啃着肉包，一面往附近最大的炼器铺子走去。果然，一只包子还没啃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他忙咽下最后一口，扭过头去，正好看见来时方向小药铺处已被一朵悠悠升起的巨大蘑菇云取代，灰扑扑的蘑菇云底下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獗过去的人们，少年笑着走进了千年打铁铺子。

　　伙计领他去往铁匠铺地下一层，横陈着无数单元方格之中的一间，取钥匙开了门，只见昏暗房间地下一篝地火，烫得通红的铁架上，幽幽火舌舔舐着一尺来长的弯刀，那刀造型流畅雅致，刀身弯弯如同夜空擭取的半轮残月，且在幽昧火光中释放着淡淡银辉，房间亮起，少年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霜白炼制这把弯刀断断续续已有半年，原本打算作为傅光出乎众料考上学院的礼物，没想着等他暑假随探险队在迷雾森林河畔徘徊，拣大半月碎石原矿，回来熔炼又按图纸粗制成胚，等仨小伙伴勾肩搭背闯入历史悠久的百留学院，站在路口望见高个的傅光尾巴似的跟在留钰背后，他猛然发觉自己闹了个乌龙！

　　这厮竟没同儿时许愿般进入力量分院、将自己打造成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铁血战士，反倒选了他原本最不屑的元素分院。惊讶之余，霜白只觉得三个人间，力量、元素、自然的三角平衡一时被打破，他望着一起长大的俩小伙伴慢慢消失在截然不同的道路方向，一时的震惊反而盖过了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这刀自然也搁置了下来，直到两个月后渐渐适应了学院的生活，某天霜白忽然想起因自己一时兴起诞生并被寄放在铁匠铺里的刀胚来。本着放弃也太浪费，毕竟这也耗费了整个假期的心血的想法，再加上锻造也是将来药师们的选修课程之一，霜白便提前旁听，又在分院也是整个百足城最大最古老的图书馆搜寻，翻查资料，终于重新拟定了矿石比例，将原本制定的直短刃炼制成了此时月牙儿弯弯的一把雪亮弯刀！

　　俩月后，弯刀终于浴火重生，看起来颇有古书图纸上的风范，霜白忍不住咧咧嘴，他这人就有点难以言表的小强迫症，好端端放着铁匠铺免费提供的刀剑图纸不要，非要自己跑到图书馆去吃灰，不过现在看起来，这点强迫症的最终效果还不错。

　　“可是今日便将这刀取走？”随来的伙计半途见证了弯刀推翻重建的的整个过程，在旁也给初次炼器的霜白提供了不少建议，两人多少熟稔起来。

　　少年圆眼一睁，回过神，迟疑的点点头：“我还要回去镶嵌呢……”古书说得好，杀器镶嵌需等待良辰吉时，捕捉天地间一丝灵感灌注其中，这样最终炼制完成的物品才能浑然一体，不留破绽，因此便也不能守在这铁匠铺地底进行了。

　　“镶嵌？”那伙计暗暗一惊，又将这俩字来回在脑海咀嚼一番，这俩月来，他见证了弯刀的重生过程，一路更见识了少年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种种想法，此时见着成型的弯刀甚为欣慰，哪里还想得到有这一遭！

　　从来只听说历史上数得出名的锻造师才会请人用珍贵的宝石辅以神秘的阵法镶嵌在自己锻造的名器上，可镶嵌的阵法早已在历史中化为尘烟，在这庸庸碌碌百足城里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一时便给这不动声色的少年镇住，心底犹在琢磨着，镶嵌，到底又镶嵌在哪儿呢，就着窄窄的刀身？

　　“嗯。”霜白郑重的点点头，他从门后取下一只宽阔的银盘，将手里布袋随之一倾，叮铃哐啷一阵乱响，不值钱的矿碎、残破宝石们堆满了整个大圆盘。

　　那伙计眉毛一抖，不着痕迹往门口退了退，暗道这少年未免花花心肠，日后恐难成大器，然则也没什么立场劝导，刚想将店里寄售的那些品相饱满的宝石介绍，却给这少年瞪大眼睛委以重任，只好叹了口气，帮忙从眼前这堆破烂中挑拣出勉强能看的七颗宝石，最后又给这少年眉飞色舞一掌拍在肩头上！

　　“多谢，你可真帮大忙了！”哎呦！没想到这小子劲还挺大，不对，打铁的哪有力劲不大的！

　　等霜白重新收拾好自己那点破烂，取了弯刀盒子往外走，指路的伙计脚步一缓，声音便在昏暗的甬道中响了起来：“容我多问一句，小哥你这刀炼成了，是打算自己留着还是送人？”

　　霜白愣了，再送给傅光是没指望了，元素分院那群自命清高的法师们最不屑与力量分院那些舞刀弄枪的为伍，反之亦然。至于自己留着，哈哈哈，等他一介未来药师都上战场与凶兽搏杀，恐怕百足城、不，整个蛮荒都离覆灭不远了！

　　“如果没有归处，可以考虑在铺子里寄售看看，头一回在我们店炼制的作品，免收手续费。”那伙计继续说道，他朝霜白模糊一笑，重新走进黑暗里：“你也是学院的学生吧，很多学生们都会出来赚个零花钱……”

　　霜白想起城里铺子们似乎为了笼络未来的铁匠、药师们，都有针对学生们的各种优惠，不过，他又觉着有些不妥：“我不是专门学锻造的，也成？”

　　“无妨。”那伙计笑眯眯的答道，两人走着走着，又寒暄了几句。

　　霜白捧着沉沉纸盒，由铁匠铺后门出来，一时天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太阳出来了，他眯着眼睛小心翼翼看向天空，耳畔却有扑哧扑哧声连响不断，少年回头，恰好看见天边大片黑压压的鸽子铺天盖地飞了过来。

　　他一愣，赶紧扔下盒子，抱头鼠窜，转身想逃，许是他腿短，亦或鸽群机敏异常，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便给身上扑腾着的各种灰鸽、白鸽重重扑倒。

　　无数尖锐的爪子在背上踩来踩去，踩来踩去，数不清毛绒绒的温热身体在颈边蹭来蹭去、蹭来蹭去，加上来回在自己头发上挑来挑去的坚硬鸟喙，霜白三番五次挣扎，想要爬起来，屡站屡败，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仰头咆哮：“傅光，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