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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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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傍晚,勾栏瓦舍。宋挽弦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
小蝉这几天总缠着她,不是向她问这问那,就是给她讲戏里的故事。这样一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还待她这么热情,宋挽弦心里很欢喜。
今天小蝉拉着宋挽弦来看戏,宋挽弦陪她到了棚外,看见里头坐满了人,走动都不方便,就打起退堂鼓,让小蝉自己进去看戏,自己留在外面等她。她算是知道小蝉的那么多戏本子故事是从哪来的了。
宋挽弦这几日都在为比武烦忧,但既然出来逛一圈,那就好好玩乐。
赌坊里,嘈杂而燥热。投五木的直念叨“卢”,攧钱的吆喝“快”“纯”,还有推牌九的推得哗哗响。赢钱的面有得色,输钱的捶胸顿足。本朝赌博之风盛行,什么都能“扑卖”,据说曾有人博了十千钱买不到一个橘子。
几个帮闲拥着一个体态微丰、一看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从宋挽弦旁边挤进了赌坊。
一个帮闲奉承道:“吴少爷这次必能翻本。”
吴少爷掏出一张纸,面色愁苦:“赢了还好说,这次若是还输了,连家里的房契都赔进去,就再也瞒不过我娘了。”
身边的帮闲只是哄他:“吴少爷红光满面,是时来运转之相啊。”
宋挽弦转过头,不忍心看这位少爷把自家屋子赔进去。
这时,宋挽弦看到了熟人走过来,是张逸茗。
张逸茗:“姑娘在这里作甚?”
宋挽弦:“就看热闹。”
张逸茗:“我还以为姑娘要进赌坊博一把。”
宋挽弦:“我对博戏没兴趣。”
张逸茗:“这也好。”
赌坊里传来起哄:“少爷快开!开!”
吴少爷一颤一颤掀开骰盅,“啊呀”一声,撕心裂肺。
庄家收走了吴少爷的房契,吴少爷抱头低泣。
张逸茗走了进去,宋挽弦惊讶地看他,他走到了吴少爷那张桌旁。
张逸茗从左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对庄家说:“我这是招风楼的百两银票,来博一博。”
宋挽弦心中震惊:这人是来作甚的?一百两?他疯魔了?她连忙赶进去,走到张逸茗身边,扯他衣袖。
张逸茗侧头看看他,显得很疑惑。
宋挽弦给他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紧张兮兮地低声道:“一百两?你要赌?”
张逸茗一边摇骰盅,一边答:“这张银票是掌柜给我的。”
宋挽弦:“是沈公子让你来赌的?”
张逸茗:“不是。”
他望了望对面的庄家,低头凑到她耳边,悄声:“这不是真银票,掌柜印了些假银票让我看看。”
宋挽弦:“你就是这么看的?”
张逸茗低声:“我也瞧不出来哪里假了,所以用用试试。”
庄家开了骰盅,张逸茗一看,是三红加六的“销金帐”。他也开了骰盅,只是个双三双六的“素叶儿”。庄家把那张银票抓走了。
宋挽弦眼瞧着庄家拿走了假银票,压低声音:“这真的没事吗?”
张逸茗也压低声音:“掌柜说做了暗记,各地招风楼都认得出,所以去哪都兑不出银两的。”
宋挽弦:“你不怕过两天赌坊去兆锋楼兑不出钱,把沈公子的酒楼砸了?”
张逸茗思忖了一下:“万一他去别处的招风楼兑,就不会砸掌柜的酒楼了。”
宋挽弦:“难道砸别处的招风楼就可以吗?”
张逸茗沉吟片刻,道:“你说得有道理,我想想办法。”
他又从右袖里掏出一张银票摊在桌上,对庄家说:“要是这一博赢了,你就把那一张还我。”
你就是这么想办法的?
又开骰盅,庄家摇了个三红加二的“蝶恋花”,张逸茗一看自己的是四五五六的“雪儿梅”,这一张银票又被拿去了。
张逸茗看到宋挽弦皱眉担忧的样子,说:“不用焦急,输几张都是砸一家酒楼。”
宋挽弦:“你还拿得回来吗?”
张逸茗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丢在桌上:“再来一博!”
他搓搓双手,合上骰盅用力摇晃,对宋挽弦说:“你瞧着,我这次必翻本。”
宋挽弦心想:你只会越输越多。
果不其然,张逸茗又输了。庄家数着四张银票,笑着问张逸茗:“公子可要再来?“
张逸茗从后背寻摸出四张银票,拍在桌子上:“我不信能一直输,这次必赢!”
完了,这人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张逸茗手捏成拳,咬牙:“姑娘莫担心,我只是手生疏了,这回运势已来了!”
张逸茗凝神运力,倾听着骰子的碰撞声。不就是注铅骰子嘛,想当年,他可是纵横赌坊,多少银两从他手里流入流出。水银骰子、藏牌换牌,这等把戏谁没有使过?当年他可是能够一投一个“满园春”的,难道时过境迁,他竟会输给这种手法粗疏的人吗?
开!
四一一二“咬牙四”……又输了。
张逸茗头晕眼花,倒在桌上。
宋挽弦敲敲他:“要不算了,我看已经没救了。”
不,还没有结束,只要他不放弃,胜利的道路会永远延伸。
张逸茗脱下鞋,倒出一摞银票在桌上。
真是不嫌硌脚。
他大叫一声:“来,不赢我就不回去了!”
宋挽弦心想:你不回去,等沈公子来赎你吗?
张逸茗背水一战,在此一博。他的财富(伪)、名声,以及曾经拥有的一切赌术,都在桌上了。去记忆中寻找吧,所有的手法!
庄家先开盅,是三红一幺的“花心动”,自己只有投出“满园春”才能压过了。
他一颤一颤掀开骰盅。
一红……双红……三红……四……满园春!
“满园春!”
张逸茗拍手大笑:“好!我胜了!”
他把鞋套上,自己绊了一跤,爬起来,仍拍手大笑,扬眉吐气:“我赢回来了!”
宋挽弦扭过头,没脸看他:“你赢了什么!拿了快走啊!”
张逸茗反应过来,过去圈臂抱了一怀纸,随着宋挽弦快步出了赌坊。
宋挽弦一味快走,只怕背后赌坊的人追出来,走出几十步,侧头一瞧,有一人影直冲着他们来。她吓得一路狂奔,一气跑出一里远。
好不容易人影看不见了,两人慢下脚步,张逸茗将银票收拾收拾,清点一遍。
他抽出一张明显大了一圈的:“这是?”
宋挽弦看了一眼,张逸茗手里的是一张房契,大概是抱走银票时夹带出来的。
这莫不是……
背后的人影赶上来了,他气喘吁吁,对着两人连连作揖,宋挽弦认出来他就是刚才在赌坊输掉屋子的吴少爷。原来追着他们两人的并不是赌坊的人,是他。
吴少爷上气不接下气:“两位……好汉……啊不……好……侠……这……”
张逸茗问宋挽弦:“这是谁?”
宋挽弦:“把自家屋子赌没的败家子。”
张逸茗看看手上的房契,明白了:“这就是败家的儿子败家子啊,第一次见到。”
宋挽弦:“他不姓败,姓吴。”
张逸茗:“对,家产都给他败得无了。”
两人一唱一和,吴少爷脸上燥红。
张逸茗上前把房契丢到吴少爷怀里,两人走了。
吴少爷低头摸摸房契,没想到竟然失而复得,抬头待要感谢,两人已经走进人群里看不见了。
两人散步回酒楼路上,经过这段插曲,宋挽弦短暂地放松了一会儿,又陷入无尽的哀叹中了。
听她唉声叹气,张逸茗问她缘由。
宋挽弦:“那场比试,我越想越觉得毫无胜算。”
张逸茗:“怎么会?”
宋挽弦:“你可能不知道我……唉……公子你是几岁开始习武的?”
张逸茗:“四五岁?或许更早,我不记得了,或者说我从记得开始就在学武了。”
宋挽弦:“我是十五岁才开始随着师父习武的,在那之前,我什么都没学过。我并不是因为从小练武,有武功基础而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的,而是我在遇到师父之前,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学武。十天后的比试,那人看上去比我大十岁,就算他也是十五岁开始习武,也多我十年了。”
张逸茗:“练武时间长,功力会深一些,经验会丰富一些,但也不是说年长的一定能胜过年少的。”
宋挽弦越说越激动:“难道不是?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道理,年轻人就是什么都不足,胜不过年长的。就像正一派的各位长老,一个个都是比我爹还年长的人。”
宋挽弦垂下头,摸摸剑柄,声音低落下来:“就像送我这把剑的师叔,他一定是个好人,年纪也不轻了,只是比不过那些长老的年纪,就没有半点职位。掌门和长老看不上我,他替我说话,还被骂了一通。我才知道,名门正派也没有什么好的,我想当师父的徒弟,可是我不想进正一派了。”
张逸茗:“师叔竟然就这么带你回门派了,她从来就是这么欠考虑,逍遥自在,四处游历,头脑简单,没有常识。她身居高位,不懂体察你的难处。就你师父那样的人居然还能收到徒弟,真是太便宜她了。”
宋挽弦:“我在上山拜见之前,都不知道我师父竟然是长老,这么想来,师父竟然会收我一个从来没学过武功的人为徒。”
张逸茗:“这说明你有过人……”
“这说明她看走了眼,而且师父说我已经出师了,我却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长。”
张逸茗:“你怎么总是往坏处想。你师父平日里无所事事,过去三年里她除了教你剑法大概其他什么正事都没干过,如果这样还没教会你,她得是比你还傻的傻子。”
宋挽弦不满:“我不傻。”
张逸茗:“还有你的那把剑。月牙剑格,如意剑首,很漂亮,我小时候想要,他不给我。如今竟然送给你了,真令人羡慕。”
她出师后,师父带她回正一派,她苦于没有武器,师父就带她去见了一位师叔,那位师叔姓王,一脸络腮胡,却待她很亲切,笑呵呵地带她去看了收藏的剑,让她挑一把。她看到这把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因为月牙形的剑格很像小弓。
等等,这人刚才话中提到,他不仅和师父很熟识,甚至小时候就与那位王师叔相识!这下可被我逮到破绽了!
宋挽弦猛地转头,刚要问,张逸茗的话头已转到别处了:“姑娘要不明日来镖局与镖师们切磋一番?”
宋挽弦:“什么?”
张逸茗:“我想姑娘只是信心不足,明日赢了几场比武,自然不会担忧了。”
宋挽弦连忙摇头:“这怎么行?我连那骗子混混都担忧打不过,怎么可能胜过镖局镖师?”
张逸茗:“去试试,反正输了也没事,镖师们不会为难你,你输了也不会笑你的。”
宋挽弦沉思:“倒也不是怕输,只是如果输了,岂不是对十天后的比武更信心全无?就算侥幸赢了,也恐怕对镖局不敬。”
张逸茗:“无事,我会引你去见总镖头夫人,她肯定会对你很满意的,她最近还总念叨镖局里都是粗心的汉子,不懂收拾打扫。”
会对我很满意是指想把我招进镖局当洒扫丫鬟的那种满意吗?还是免了吧……
宋挽弦犹豫不决,张逸茗道:“你放心,我也会过去给你喝彩,你赢了给你喝彩,输了也照样给你喝彩。”
别给我喝倒彩啊这个人……宋挽弦感受不到一点放心。
但为了十日后的擂台,她确实需要和不同的人比武的经验,于是她横下心,还是答应了。
宋挽弦回到客栈养精蓄锐,等候明日去镖局比试,又紧张又期待……不对,只有紧张,以及对明日晚点到来的期待。
她好像把什么忘在勾栏瓦舍了。算了,想不起来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