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向绮函

1、人鱼 01

　　“啪——”
　　地面因黄昏时的雨而积攒的水，被飞奔而过的人踩碎，散落了一地的霓虹。

　　被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的周继，不得不慢下速度检查。
　　啊——皮鞋都湿了！
　　今天出门我为什么要穿皮鞋啊！

　　没等他想起自己今天是第一天上班，贴在耳后的通讯器就传来同事摩卡催促的声音。
　　“哎呀！刚刚只差三米了！你快追上去呀！超过十米信号干扰器就失效啦！”

　　周继喘息着，只得继续追着浮在眼前的光屏上的目标跑去。

　　这个被称为“学者”的星球，是人类从母星离开前找到的适合生存的星球之一，也是人类开始星际移民后，拥有最多教育和科研资源的星球。
　　可即便如此，仍然有着与旧世界相似的影子。

　　比如现在周继正大街小巷追逐仿生鼠的J区。

　　在他双腿的裤子湿透前，终于在躲雨亭旁的小树丛里抓到了。
　　此时老天不保佑地又开始下雨，他在“反正已经湿一半索性淋雨回去”和“还有一半没湿要保持风度”两种选择下选择了后者。

　　躲雨亭里，周继费力找到了不断挣扎的仿生鼠的开关，果断关闭后，才重重松了口气。
　　J区为了重现旧时代的模样，投下了不少只供观赏的仿生动物。
　　而这只仿生鼠不知道被谁改造过，挣扎过程中不断释放电击，好在自己的生物芯片昨天升级过，不然一下就能让他直接晕过去。

　　通讯器里出声的同事此时正在给他放鞭炮的音效，为了保护脆弱的听觉，他直接切断了联系。
　　让一个常年待在研究所做实验的“懒得运动一级选手”，跑步超过两分钟，都是一种残忍。

　　但也不能怨其他人。
　　只怪J区路太窄，除了已经被市场淘汰进入收藏品行列的自行车外，什么车都没有两条腿方便，要么进不来，要么会引来仿生人警卫。

　　任务完成，周继才开始慢慢回味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
　　明明记得今天早上的他，还在听着“最后一批自愿留在母星研究的科学家乘坐的航班终于抵达首都星”的新闻。
　　他一边喝着冰箱里唯一剩下的促销时送的榴莲口味营养液，一边感受宣布消息的新闻人员的喜悦。
　　滔滔不绝赞美科学家的同时，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他还记得走出家门前，玄关处放置的母星虚拟模型还在静静漂浮着。
　　那颗蔚蓝色，如玫瑰一般绽放在宇宙中的，他们的母星，在今天正式失去了她的孩子们。
　　她成为一颗没有生命居住的星球，如同这浩大宇宙中万千平凡星球一般，会消失在历史尘埃里，散为那漫天的星辰。

　　还没开口下达命令，管家系统已经通过他的脑电波读取出了内容。
　　蔚蓝色渐渐被希望的金色替换，母星模型也在虚幻中渐渐变成了他们现在居住的“学者”星模型。

　　在母星被突如其来的一场宇宙风暴袭击后，气候急速升高，又迅速降低。
　　彼时，适合人类居住的陆地面积只剩不到原来的百分之五。宇宙风暴破坏了大气层，人类直接受到辐射的影响加剧，很多生物不可避免的患上了各种各样的辐射病。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没能避免，光人类患的辐射病，随便数数都能有不同的上百种。

　　辐射病种类实在是太多，政府为了找到统一的解决方法，成立了辐射病研究所，也就是搬入学者星后的新人类研究院的前身。
　　新人类研究院相对于前身，业务范围拓展了不少，辐射病研究也细分了很多不同的部门，此外还加入了生物改造和克隆技术等。
　　周继今天要去报到的新单位，就隶属于此。

　　新人类研究院和公民安全管理局一起创办了一个新的部门，新人类特殊事件处理所，简称特处所。
　　特处所的工作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直接明了。

　　不过，周继听说这个部门的在职人员少得可怜。
　　可想想，自己第一次申请克隆技术顾问就能通过，跟缺人也有不少关系。
　　他当时想，反正能摆脱他原来就职的研究所就行，再差也不会比原来“把人当牲畜，把牲畜当鬼。”的情况差。

　　特处所在新人类研究院基地的最底层，想要去这里，必须从R8区地下三层进入。
　　他被他曾经的老师、研究院人类克隆技术科的科长江悦领着，七拐八拐到基地最深处时，内心毫无波动，异常平静。
　　反正，总会比随便在实验结果里挑刺克扣工资的研究所强！

　　可事实上，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对自己的判断开始了无数次的怀疑。

　　从研究院基地大门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进行了全身检查和信息核对，他们进入了基地地图都没标示的R9区，还需要重新进行。

　　江老师提醒他的同时，自己也在调试显示于手腕处的生物信息。
　　植入生物芯片的位置一般推荐是在后颈，但也有人偏向于其他部位，无论在哪，都是由大脑直接控制，调动出的信息显示也是统一浮在手腕处的。

　　由于紧张，大脑的命令不够明确，周继手腕上光屏闪动几次，也没有出现身份信息。
　　江悦安抚他，“R9区是研究院所有资料的管理处，检查会比前面严格些。但也没危险，他们也不是谁都攻击。”
　　“他们？”

　　江悦揶揄地看向周继，却没有回答他。

　　现在的安检系统经过了无数次革新后，直接与信息网连接，肉眼能见的部分只有像电网一样的透明门。

　　周继跟在江悦身后穿过那扇门，与之前的不同，这次除了冰冷拂过全身外，还感受到了丝丝的麻痹感。
　　通过安检系统后，是条只允许两人并排通行的狭窄走道。

　　可没等他迈开步子，他身前忽然竖起了一面红色光墙，而身后的透明门也变为了实体。
　　外套衣角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飞扬起，接触到眼前那面墙的瞬间，被烧灼干净，只留下一个平滑的切面。

　　周继不敢动了。
　　“江……科长？”

　　江悦也被明显被吓到，她刚打算联系特处所，安检系统的警告声才慢吞吞地响起。

　　“检测信息与对象不符，请及时更新生物芯片信息。”

　　与官方的系统音不同，警告的女声似乎是个未成年的少女，与强硬成熟的通用女声不同，这个声音更有活力且灵动。
　　甚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喑哑。

　　一旁的江悦听到这反而放松了。
　　“摩卡，是我，带新人过来了。”

　　一阵电流声过后，声音明显清楚了。
　　“江姨！您等会，我问问所长。”

　　“去吧。”江悦又回过身问被困住的周继，“再等会，生物芯片没有升级吗？”
　　周继也疑惑，“昨天特意去检查过，没问题啊……”

　　“是骨龄与登记的年龄误差过大啦。”
　　这次声音没有了刚刚的距离感，江悦右侧头顶的信息网格凸出了一块，如水滴滴落般下坠，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女孩形象。

　　“嗨～”
　　女孩浮在空中，调皮地跟他们打招呼。

　　江悦表情温和，伸手揉了把女孩的头。
　　“那么快呀，所长同意啦？”

　　摩卡点点头，周继身前的光墙也消失。
　　“嗯嗯，现在人类因为各种辐射，即便没有患病，也会出现误差过大的情况，所以放过他了！”
　　江悦被她摇头晃脑的模样可爱到，直接上手表达了她无处安放的母爱。

　　此时的他，完全没有解放后的欣喜，他被这个凭空出现的少女震撼到。
　　虚拟人？！
　　还是有人性的虚拟人！
　　现在虚拟人技术不成熟，主要用于管理系统，且因为工作性质，都是行为机械、不懂变通的，跟很早前仿生人刚出来的时候一样。
　　虽然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但这么像人类的虚拟人还是第一次看到。

　　特处所果然来得对！
　　这时候的他仍是这样想的。

　　虚拟人，说白了就是模拟人类脑电波的一组数据，不过他们可以触碰到的。
　　现在脑电波的模板全都来源于过世的人类，毕竟虚拟人研究的最初目的，是为了纪念无法得到数据克隆的已逝之人，为了让他们重新复活。

　　摩卡已经领着江悦走到尽头，回头看到新人还愣在原地，立刻闪到周继身后，推着他向前走。
　　“我自己可以，谢谢谢谢。”

　　周继没什么和小孩相处的经历，更别说虚拟人少女了，这样的接触让他很局促。
　　摩卡察觉到他的紧张，故意推着他再走了几步，才回到江悦身边。

　　此时江悦已经平静下来，她手搭着通道的开关，这个地方她来过很多次，但作为第一次来的人，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应该能说是种震撼了。

　　“你刚刚不是问我他们是什么吗？这就是他们。”

　　因紧急情况落下的特殊金属门缓缓打开，通向的空间光线很暗，周继适应了一会才逐渐看清无数个发着蓝光的培养舱里藏着的是什么东西——

　　全都是病种，全都是各种典型辐射病或者改造失败的案例。
　　被一排排陈列在这个巨大空间的四周。

　　以为会面对仿真人守卫的周继，看到竟是这些教科上的事物，一时有些面见“偶像”的慌张。

　　“比我想得要好嘛。”江悦打趣道：
　　“在新人类研究院里，最珍贵、最值得保护好的，不是数据，是这些信任我们并为此献出身体的病患。”
　　她温柔地看着那些已经不成人型的病患遗体，一点点地为周继介绍。

　　“这个是发现的第一具‘骨生花’案例，现在这个病如感冒一般已经不足为惧，但放在以前能很快带走一个人的生命……
　　这个是第一例‘脑部巨大化’，流行最广的名称还是天才症，比寻常人大上几倍的大脑和成倍的大脑开发度，病患换上超忆症的几率是百分百，但拥有超常智力何记忆力的代价，是短暂的生命，目前统计的天才症患者最长只活了半年……
　　这个是‘巨人症’，现在把它和天才症并为了同一种辐射病……”

　　摩卡悄悄跑到周继身边小声说，“江姨很喜欢这些人，每次实验成功或者心情不好都会来这边看看，可实验失败不会来。”
　　周继能理解，虽然之前的工作环境令人痛苦，但他仍然热爱这份工作。

　　无论研究什么，都是个反复失败反复重来、枯燥且乏味的过程。能坚持到江老师这个年龄的，多少都会有些理想主义。
　　况且克隆技术在外人眼里已经算很成熟了，可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代表着结束，克隆人以及各种克隆器官都在告诉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他当然做不到老师那么高尚。
　　不过，若是实验失败这种情况放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他都没有脸去见那个信任自己的人。

　　江悦还在介绍每具遗体后的故事，摩卡却在一旁拉周继的衣袖，示意他向上看。

　　在刚走进这个空间时，他就注意到了头顶上。
　　那应该是个十分庞大的培养舱，培养液里浮着蓝色荧光颗粒，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为这个空间提供照明。

　　“上面有什么吗？”
　　周继有些看不清，即便科技再发达，该近视的还是近视。
　　培养舱向上延伸到很高，他贫瘠的语言系统除了能感慨“真大啊”之外，实在找不出值得观看的点。

　　感觉到人的目光，液体似乎拥有了生命，蓝色荧光扑闪了下，暗了下来，一片阴影迎着他们缓缓下沉，直至完美展示它的模样。

　　那是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亮蓝色的，左右两翅被一团暗色不明物体连接，包裹它的荧光暗下来以后，蝶翅上闪烁着炫目的金属光泽便悠悠然地浮现。
　　凛然、寂寞却又温柔得令人忍不住落泪。

　　“好漂亮。”

　　“是吧！”摩卡粲然一笑，甚至莫名骄傲地叉着腰。
　　“这可是蝴蝶女神的翅膀。”

　　蝴蝶女神？好像在哪听过？

　　就在周继还在回忆时，头顶的蝶翅又重新隐藏好，如演出结束后优雅谢幕，点点蓝色荧光又开始随着呼吸闪动。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喜欢听人讲话啊……”江悦看着仰头向上看的周继摇摇头。
　　周继抓抓头发连忙道歉。
　　“没事，摩卡在前面等着你呢。”她并没有生气，毕竟非亲身经历，很难真正共情。
　　她指着摩卡朝他们招手的方向，让周继赶紧过去。

　　“老师，您不过去了吗？”
　　江悦摇摇头，“在这陪陪我的老朋友。”
　　周继懵懂地快步向前。

　　离开前，他才意识到江悦停在一个培养舱前很久很久，他看到培养舱下写的患者姓陈。
　　他记得他的老师已亡的丈夫就姓陈。

　　周继跟着摩卡走过一间又一间的资料室，他知道现在仍有很多学者偏爱手写资料，但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多！

　　于是再一次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刚刚说，特处所除了处理公安无法妥善解决的特殊事件外，就是管理这些资料，那不应该把办公室设在最里面吧？”

　　为了配合人类的速度，摩卡已经很慢地移动了，但这种问题问虚拟人的她，是没有意义的。
　　“大概是因为特处所的资料更重要？不清楚……啊，就在前面了！”
　　似乎怕他再次提问，少女吐吐舌头飞去了尽头的门口。

　　现在的自我怀疑，就从他走进尽头的那个房间开始。
　　也许在很久的以后，已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就职的他，同样会想起他和陆挽蓝的第一次见面。
　　在他看到上司条件反射性地自我介绍一番后，她问他：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是说，你能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