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欢喜》风花雪悦

2、2

　　下午三四点的菜市场，空气里全是鱼腥跟禽鸟粪便的味道，到处都充斥师奶跟摊主的讲价声，你来我往仿佛吵架，最后都以“好啦好啦就这样啦不讲啦”“给我个新鲜点的啊”来收尾。
　　林怀乐提着一尾鲤鱼，三块豆腐跟半斤猪肉，施施然地在菜市场走过，路边的摊主有认得他的，都顺口招呼他一句“乐哥”，问他要不要来点鲜货。
　　“先谢谢你了，但儿子今晚想吃鱼，下次吧。”
　　林怀乐笑容亲切地在走过，像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不管在黑暗中有多少肮脏不堪的事情发生，但在光亮之下，他的地盘，必定要一片繁荣安定，谁让他的“良民”有一句埋怨，就得亲自跟他交代。
　　而他做的事情是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的，无论是为了独揽大权杀害结拜兄弟，还是为了不让警方掌握证据而逼死比自己高好几辈的社团叔父。
　　连自己的儿子，他也不觉得需要交代什么，他认为身为他的儿子一定会理解他明白他的——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消化目击父亲亲手杀死叔叔婶婶的事实。
　　林怀乐买好了菜回到车子上，正要回家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然后他把这些菜扔到后座，阴沉着脸色开车往医院去。
　　“乐哥。”“乐哥。”“契爷（干爹）。”
　　林怀乐来到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围了四五个人，他朝大家做个“客气省了”的手势，便来到床边，“Jimmy，怎么被人砍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契爷说？”
　　“还没弄清楚事情，不知道是私怨还是公仇，不想打扰大家……”Jimmy眼神闪烁，脸色有点难看。
　　“什么叫私怨什么叫公仇！你是我们和联胜的人，欺负你就是欺负我们整个字头！”林怀乐态度坚决，他转头去问师爷苏，“查到是谁做的没？”
　　“还，还没有，但已经，在、在做事了……”
　　“最近吉利跟我们抢那条走私水，那些货柜都是从Jimmy的外贸公司出的，我觉得他们最有可疑。”林怀乐轻轻把手搭在Jimmy肩上，“Jimmy你觉得呢？”
　　Jimmy从鼻子里嗤了一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Jimmy也这么认为，那我们就不用给他们留面子了！”林怀乐拍拍Jimmy的肩膀以示奖赏，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东莞仔身上，“东莞仔，在里头闷了那么久，有没有闷坏？去舒展一下身手怎么样？”
　　东莞仔没料到事情来到他头上，虽然他跟Jimmy没有什么过命交情，但众目睽睽，只能硬撑，“当然没问题！Jimmy仔你放心！这口气我帮你出了！一定让他们哭着跟你道歉！”
　　“那先谢谢你了。”Jimmy笑笑，“其实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背脊挨了刀不能躺着而已，你们不用担心，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嗯，那你好好休息，明天给你煲个生鱼汤，对伤口好。”林怀乐点点头，便带着大家离开了。
　　他们刚出去，Jimmy的笑容就挂不住了。他换个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靠在床头，拿出手机打电话，“阿勤，这几天公司放假，带同事们去日本玩一个星期……你别管什么理由，就当公司福利……没做完的单子不要管了，客人要退货的就给他退货，能等的就等，总之明天开始，我不要一个人回到公司，听到没！听到就去做事！”
　　吩咐好了谨小慎微的助理——阿勤是正正经经招聘来的商务助理，对字头的事情一窍不通，也许他猜到什么，但他从来不问，是个聪明人——Jimmy便侧躺下来，他想睡觉，但麻醉过后的缝针针口仍是痛得他眉头紧皱。
　　罢了，就算伤口不痛，他也还是睡不着的。

　　“痴麻筋（神经病）！我同Jimmy好熟吗？！叫我给他当打手！飞机跟他熟啊！干嘛不叫他去！”
　　晚上，东莞仔在一个酒吧里跟自己的心腹豪仔发牢骚，“怪不得对我那么好，把整条走私水给我！原来还没有摆平的！我一出册就给我这么个烂摊子！你说乐哥这样算账公不公平！整天称赞Jimmy，他做过什么！打个领带坐坐办公室就是给阿公做事？！我们打生打死的时候他在哪里啊，啊！”
　　“老大，你不要那么大声……”
　　“我怕谁听见！我就要大声！”东莞仔猛抽了豪仔一个耳光，“我怕谁啊，啊！”
　　豪仔连忙按住要发酒疯的东莞仔，“其实老大，你想想乐哥这样做，其实是偏心你啊！”
　　“偏心我？你傻啊？怎么个偏心法！”
　　“你进去坐了一年牢，这一年大家都各自有发围（粤语“做出成绩”），这次乐哥是故意让你上位啊。”豪仔分析道，“你也会说，Jimmy跟飞机熟，他们是一挂的，而最近Jimmy生意做那么红火，乐哥肯定是不想他独大，才会给你机会捧你上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不过是发几句牢骚而已！”东莞仔的郁闷总算消散了，甚至有点儿高兴，他弯了弯嘴角，开了瓶啤酒给豪仔，“但是吉利那班人也不好办，他们老大的保镖金刚手上有几条人命，不是打一顿就负气的……我操！干什么！”
　　正说话，忽然一个人横飞着滚了过来，那个人撞倒了好几张桌子，玻璃瓶子碎了一地。东莞仔跳将起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一脚踩住那人的脚踝，那人发出惨叫。
　　“从这条街的街头到街尾，喝酒吃饭你随意，但收‘陀地’（保护费）的话，我就给你收尸。”
　　“不敢了不敢了！”男人艰难地挪着身体，两个同样口肿脸青的小流氓爬着过来扶起那个男人，三人屁滚尿流地逃出了酒吧。
　　“哎哟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们鬼眼哥啊？”东莞仔看清楚了人，便嬉皮笑脸地过去挑衅，“怎么沦落到给人看场子啊？”
　　鬼眼微蹙眉尖，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喂，你知不知道你老大是谁啊？”东莞仔哈哈大笑，随手招呼了酒吧老板过来，“喂，过来，你新收的小弟也不给介绍一下？”
　　“东莞哥，这个不是小弟。”酒吧老板走过来，“他叫鬼眼，是我请的调酒师……”
　　“请？”东莞仔诧异。
　　“是啊，真金白银请的。”酒吧老板带东莞仔到吧台，只见鬼眼已经回到吧台里调酒，“给东莞哥来杯龙舌兰。”
　　“得了，滚开去。”东莞仔若有所思，打发走酒吧老板后，他坐在吧台前跟鬼眼搭讪，“喂，你这么能打，怎么做调酒师这么屈才？”
　　鬼眼没理他，专心一致地调酒。
　　“其实我这个人一点都不记仇，而且还很重视人才。”东莞仔拍胸口道，“这里给你多少钱一个月？两万？跟我混，给足你五万……”
　　“二十万。”鬼眼把龙舌兰搁到吧台上，翻着三白眼盯着东莞仔。
　　“二十万！你不如去抢！发神经！”东莞仔一拍桌子就要发烂，“你当你什么人啊！”
　　“不是一个月二十万，是一单生意二十万。”鬼眼不慌不忙地酒杯推到东莞仔跟前，“我知道你们字头的人被人砍了，你要立威我要钱，一家便宜两家着。”
　　“你消息倒是灵通。”东莞仔稍微顺气了些。
　　“是你刚才嚷太大声。”鬼眼道，“我不当别人的小弟，我只打工。”
　　“什么意思？”
　　“也就是你可以请我，每个月底薪固定，每单生意另外加钱。”
　　“你神经病啊，我多少个手下想上位，倒贴着给我做事，为什么要给你钱去做？”
　　“因为我不想上位，我一点事情都不会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鬼眼盯着东莞仔的眼睛，他真的有点担心以东莞仔的智商理解不了他暗示的意思。
　　“……有意思，够直接。”东莞仔拿起酒杯，抹了一把盐，一口干了那杯龙舌兰，“吉利，我要他们老大的人头，但别说我没提醒你，他的保镖金刚……”
　　“多谢提醒，不必担心。”鬼眼半弯着嘴角，展开个不屑的笑，“第一单生意，为表诚意我可以干完活再收钱，但第二单开始我要收了全额才做事。”
　　“你不怕你杀了人以后我不付钱啊？”
　　鬼眼还是那样弯着半个笑容看着东莞仔，然而他的眼神越发阴森，竟看得东莞仔脊背发凉，“我能杀这个人，也就能杀另一个人，而且，我还有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只要见报了，我就来这里给钱，我东莞哥说得出做得到。”东莞仔越发心寒，扔下一个电话号码给鬼眼，就跟豪仔一起走了。
　　“东莞哥，你就这样放心了？”
　　“那个人不简单。”东莞仔在豪仔耳边小声吩咐，“查一下他的底细，我不信他真的只是个打手。”

　　三天后，Jimmy在家看到了吉利老板被弃尸后巷的新闻。
　　但他一点开心痛快的感觉都没有。
　　林怀乐根本不在乎是谁要砍他，他只是借这个机会去铲除吉利，扩大自己的势力罢了；而且还趁机捧起了东莞仔，削弱他在字头里的影响力，一举两得。
　　其实Jimmy并不在意自己在字头里的地位，但被人当枪使了，无端欠人一个人情，而真正想杀自己的人还没有找到，就怎么想心里都不是滋味了。
　　“你怎么了，在担心什么？”女朋友心柔这两天都来陪他，她看了一眼在播新闻的电视，便明白了过来，“你让员工放假，是怕他们寻仇点错相（认错人）？”
　　“当然不是，我就是看员工们很辛苦，给他们一些福利。”Jimmy关了电视，对心柔露出个宽心的笑容，“我真的没有再参与那些事情了。”
　　“你还当我是个黄毛丫头吗？”心柔摇摇头，“我是个律师，这点眼力我也没有吗？”
　　“……对不起。”
　　“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你。”
　　“我答应你，最多两年，我一定把字头的事情都撇清。”Jimmy握着她的手，“我北上到大陆做生意去，我就不信我离了□□活不了。”
　　心柔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笑笑，“伤口还痛吗，该去拆线了。”
　　“嗯，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痛了……”
　　“一口就够了？”
　　“那多来几口当赠品也好啊！”
　　正情话绵绵，电话却很不合时宜地响了，Jimmy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沉了下去，“契爷。”
　　“Jimmy，看新闻了吗？”
　　“看到了，多谢契爷，多谢出力的兄弟。”
　　“大家自己人，不用谢来谢去，”林怀乐显然心情大好，“今晚我做东，到我家来，我请你和东莞仔一起吃顿饭，当作庆祝了。”
　　“今晚？”Jimmy一愣，心柔已经放开了他，走到一边去整理衣服了，“嗯，好，今晚见。”
　　挂上电话，Jimmy从后揽住女朋友的腰，“我下次再陪你？”
　　“不用了，你自己小心。”心柔拉开他的手，“别再吃完饭就被人砍。”
　　“心柔……”
　　Jimmy没来得及哄，心柔已经快步走向大门，不算很用力地甩了一下门离开了。

　　“Jimmy仔，我也算够义气了吧，人家砍你一刀，我砍回他一刀，还是砍在脖子上！”
　　林怀乐支开了儿子林致远，东莞仔说话便百无禁忌了，“下次再有人敢动你，亮出我东莞仔的名号，看他们还敢不敢！”
　　“还哪里有人敢动我，不给契爷面子，也得给阿公面子。”Jimmy才不会这么轻易就顺着别人的话说，林怀乐是想削他威风，但削下来的威风不是给东莞仔的，是给他的，“契爷，这汤很好喝啊，什么东西煲的？”
　　“麦冬生鱼，生肉化淤，专门给你煲的，多喝两碗啊。”林怀乐给Jimmy舀了满满的一碗汤，“快点好了，我们才能继续一起打拼嘛。”
　　“……我这种病鬼书生还能怎么拼，最多在后面出点钱照顾兄弟。”Jimmy听出了言外之意，打着太极来推搪。
　　“你很能做事，大陆的水路全靠你才打得通，不过，常常在一个地方混，很容易出事的，我听说，上面公安最近盯很紧，你还是先把大陆那边的事情放一下吧。”林怀乐笑眯眯地给他夹菜，“不要说契爷偏心，我同样有事情给你做的，下个星期去泰国走一趟，替我拜访下生哥。”
　　“……生哥？”Jimmy一愣，蒋天生是香港最大的字头洪兴社的二代办事人，但自从遭遇过暗杀大难不死后，就在泰国当起正当商人，现在洪兴也早已经不是蒋家人作主了，Jimmy一时拿不准林怀乐为什么要他去找他，“我们和联胜跟他有交情吗？”
　　“你去了不就有了嘛。”林怀乐笑道，“不用担心，我都给你铺好路了，到时拿上护照就可以出发了。”
　　“契爷，我觉得我辈分还是不够……”
　　“谁跟你说你辈分不够的，让他来跟我说。”林怀乐说着，就拍了拍东莞仔，“东莞仔，你觉得呢？”
　　“Jimmy仔一向人缘好，让他去最合适了。”东莞仔一口闷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你看，东莞仔都这么说了，你就给自己一点信心。”林怀乐一锤定音，“来，吃饭吃饭。”
　　Jimmy只能闷头吃，巴不得把自己吃撑死，好不必再听林怀乐使唤。
　　林怀乐对Jimmy是百分百的忌惮，当初他跟大D抢龙头棍争办事人，十多号人的混战，大家都拼得血汗淋漓，只有他干净整齐地来到他跟前，把龙头棍完好无缺地交了给他。
　　而且，Jimmy还要为被大D暗算的他的前老大龙根哥出头，若不是自己卖他一个人情，让他在字头里有一席之地，林怀乐也猜不到他有什么后招。
　　林怀乐不怕有野心的人，他怕聪明人。即使Jimmy对和联胜毫无念想，但他的才智跟情义仍然会吸引到众人的目光和支持。
　　这样不费力气经营就能赢得人心的人，林怀乐怎么可能让他好好安生？
　　Jimmy从林怀乐家里出来，没走几步就扶着电灯柱吐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太多了，还是被林怀乐的虚伪奸诈给恶心到了。
　　吐得胃都纠结成一团的时候，他早已浑身汗湿，脱下西装，他背上的伤口被强烈的抽搐呕吐动作给撕扯开了，又在衬衫上印了一条水红色的血迹。
　　在街角车子里等东莞仔的鬼眼远远地就看到了Jimmy，他诧异地看着他在那里呕吐，心想居家饭也能喝那么多酒，□□到底是跟高智商犯罪分子不同，他从前的老板哪怕做成了大买卖，也只会喝两口红酒香槟来应付气氛，哪会如此失态。
　　但鬼眼没想到他竟然看到了更失态的事情：Jimmy吐完了，竟然就地蹲下，坐在路边，双手掩着面，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是哭了起来。
　　“搞什么啊……”鬼眼皱着眉，这个Jimmy出门不带保镖，行事怕出人命，整天西装革履人模人样，这会儿却又那么丢脸地坐在路边哭，就算鬼眼怎么天生冷漠，也不禁对这个跟“□□”两个字完全不搭的人产生了些许好奇。
　　东莞仔的来电打断了他的诧异，“老板？”
　　“不用等我，我跟乐哥说生意。Jimmy仔下来了没？”
　　“看到他了。”
　　“帮我跟着他，他最近会去泰国，你跟踪他，把他所有的事情都给我汇报。”东莞仔压低声音道，“别让他知道你给我打工。”
　　“好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鬼眼也没问原因，他挂了电话，便驱车跟在Jimmy身后了。
　　那一晚Jimmy在街上游荡了好久好久，直到背上被血水浸透了，他才去了医院。
　　这是鬼眼认识Jimmy刚满一个星期的晚上，他看见了他的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