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砚笔墨一世长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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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都说洛阳城中有位名美人，那美人文采风流、极善拼酒，墨笔一挥就是诗章万篇，畅怀酣饮可千杯不醉。
那美人是个爱梅成痴的人，每年梅花盛放的时节，就广邀天下画师画梅；那美人也喜独坐梅下品酒写诗，任冷风凛冽，任梅雪香寒，任被好事者戏称“梅美人”。
我想，梅美人之所以能如此美丽，却至今未被皇帝强抢入宫，不是梅美人有本事，而是梅美人的爹妈有本事，将那梅美人活生生的，生成了个——男人！
“啪——”我手中画笔的墨水和着我的口水一起砸在了雪白的宣纸上，我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
传说中的梅美人，此刻正站在我面前，玉树临风，倜傥俊俏，面露鄙夷的看着我……流口水。
二、
我叫秦荥，是宫中的御用画师，曾是“隐逸山水的”“所谓的”“高人的”女弟子，后来没经得起俸禄的诱惑，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成了“高人”口中的“女俗人”。
昨日，梅美人差管家来请我为他作画，今日，我如约前来，却被他嫌弃至此。
“大人既来了，便为我画一画院中的梅花吧。”梅美人兴致缺缺，打发似的给我派活。
作为一个有尊严的女文人，我应该立刻卷轴而去，但我只是个有尊严的“俗文人”，于是为了高昂的酬金，我默默地忍了。
梅美人家长了颗好梅树，枝桠分明，枝干笼挺，花开时，满树郁郁，暗香十里。
这天夜里，我端坐廊下正对花树，脑海中闪现着许多模糊又熟悉的记忆，一会儿是金戈铁马，一会儿是花前月下，我就这样着魔般的一直坐到了天明。
清晨，画作落成，梅美人来赶人。
他对着我满脸的不能忍受，在看到我画的雪梅图时变成了不可思议，就见他那一贯清冷的眼眸化去冰霜，渐渐盈上蒙蒙的泪意来。
我执笔垂眸，浅笑不语。
秦荥声名远播四海，靠的不仅是精湛的画技，更是可参透画意的七巧玲珑心，我看的破梅美人的执着，画得出他心中的思念，这样的画又怎会得不到他的亲睐。
在梅美人下血本、出高价，甚至不惜牺牲色相诱惑后，我终于勉强点头接下了他另一桩生意，画一段久远的前朝旧事。
那是一段尘封在历史中的风月往事，讲的是五百年前，前朝梁国太子昭与梅国公主梅晴的爱恨纠葛：
梁昭少年游历列国时结识了梅晴，两人把酒东风，一路同行相谈甚欢，分别后方觉日思夜想，相思情重。
梁国二十年，梁侯大寿，列国使臣皆来朝贺，太子梁昭酒醉提笔画下梅晴，跪请梁侯向梅国使臣提议联姻。梁侯宠子当庭应允，宴后便派遣使臣前往梅国求亲。
梁国势强，梅国国弱，本是水到渠成的美事。奈何梅侯性情刚烈不畏强权，半月后，梁国使臣归国，同时“梅侯棒斥梁使，怒骂梁昭好色”的消息传遍四海，两国从此交恶。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王者之怒血流千里。”使臣受辱，尚可回家杀鸡泄愤，梁昭受辱，隔月即点兵到梅国找安慰去了。
梅国灭国那日，王室掀起殉国浪潮，梁昭杀进宫时，只来得及抢回梅晴全尸。至此传奇落幕，画作亦成。最后一页，漫天飞雪中，太子梁昭独立梅下，风一吹，满树雪梅如殇纷落。
“后来呢？”正史中的记载仅限于此，但我觉得故事应该还没完，于是兴致勃勃的追问，随即发觉面对这样一个悲剧我的表现显然太过乐观，连忙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肃然接着追问：“那太子后来可有殉情之举？”
历史上，太子禅位幼弟，修道而去，但这么多年，我始终对这个平淡的结局不怎么满意。
梅美人看了我一眼，给了个令人失望的回答：“没有。”
我顿时泄气。
“太子后来潜心向道，修仙去了。”梅美人的回答与正史一般无二。
冷风吹过，我瞬间清醒，冲他怒吼道：“还没给钱呢！”
三、
那天我心情不太好，随口给梅美人开了个天价，他自然没有那么多钱，于是为了几幅画，他把府邸、仆人、管家连同他自己都抵给了我。
梅美人的名字也叫梁昭，他卖身为奴后，被我强迫更名：年忆晴。唤他端茶递水时，我会习惯性的唤他：“阿晴。”然而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他都会脸色苍白，头生虚汗。
女人的性格是善变的，作为一直女扮男装的女人，我的性格是多变莫测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被我的下人，曾经是梁昭的下人们一致评价为“不折不扣的变态”。因我一厢情愿的将我的快乐建立在了梁昭的痛苦之上。
他不喜我叫他阿晴，我便整日“阿晴”“阿晴”叫个不停；他喜欢梅花，我便喊人将院中梅树砍尽，全部种上艳俗的牡丹；他为人清高，我便每次赴宴都以男宠的名义带他前去，让他声望尽毁。
当然，我做这一切也是有筹码的，每个过分的要求都可以为他换得一纸我亲手所绘的梅晴画像。他没事犯贱，我自然更无所谓。
暮春时，我饮酒吹风生了场严重的风寒，下人们为替前主人梁昭鸣不平，纷纷对我退避三舍，不
闻不问。
病入膏肓之际，我常常会回想起五百年前的一些往事：我陪着她站在高高的城阙上，看疆土万里，看满城香寒，看叟妪欢笑，看国泰民安。
那是片没有战火的桃园，也是她倾心热爱的故土，我最眷恋的地方——梅之国。
在那个诸侯争霸的年代，十个贤德爱民的王侯抵不过一个雄心勃勃的霸主。梁国大军步步紧逼，铁骑踏碎了暗香之国的太平旧梦。然梅侯爱民，历年从未大肆剥削征税，战起突然，国库空虚，军队无钱无粮开战，终落了个国灭身死的凄惨下场。
不甘、愤怒，种种情绪席卷而来，“银子，我要银子！”我大喊着从梦中醒来，看到了守在床边一脸错愕的梁昭，他大概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识过我这号要钱不要命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爱钱？”梁昭皱眉，看着我欲言又止。
“要你管！”我对他咆哮，忍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忍无可忍，怒从中来，狠狠揍他，踢他，咬他，肆无忌惮的骂他：“梁昭，你卑鄙无耻、狼心狗肺，你就算是死，也永远不配得到梅晴的原谅。”隔了久远的时空，我还是发泄出了内心对他最深的怨愤。
我，是秦荥，是宫中的御用画师，曾是梅山隐逸高人最出色的女弟子，但最初只是梅国王宫中的笔灵。
我的真身是一支神笔，上古神邸撰写天书时不慎将我遗落人间，千年来我辗转于历朝历代的王孙贵族手中，他们有的视我为神，有的视我为物，有的想让我为奴，更有甚者见我容颜瑰丽妄图欺辱。
只有梅晴，那个善良豁达，孤苦伶仃的小公主视我为友，她为我起名秦荥，在冷漠的宫廷里我们相依为命。
相伴梅晴的短短数年，我第一次有了同人一般的尊严，一样的悲欢。我帮她躲过宫廷暗箭，助她成就天下才名，更帮她游说梅侯免去苛捐杂税，将梅国治理成了一片乐土。
她是那样宅心仁厚、天真无邪的女子，甚至得知我身怀法力后，也从未叫我帮她做过哪怕一件坏事……直到，她遇到了梁国太子梁昭。
那一年，梅晴十八岁，我带她出宫游学，途中偶然结识了前来梅国刺探军情的梁国太子。
彼时，他化名年忆晴，翩翩公子英俊潇洒，坐在梅树下弹琴饮酒自成一派豪迈洒脱，任哪个女子见了也不会不爱，在梅晴死心塌地爱上他后，他趁我毫无防备之时，花言巧语骗走了梅晴。
梁昭才智冠绝天下，为人不择手段，我和梅晴一个单蠢、一个单纯，怎能敌得过他的阴险狡诈。
为了防止我们的欺骗，他用梅晴的性命威胁了我，又用我的性命威胁了梅晴，逼得我们同时乖乖就范，画出了两幅一模一样的梅国城防地图。
还记得那日，雨下的很大，梅晴被他放回时，浑身湿透神情绝望，她颤抖着抱紧我，低声对我说：“阿荥，我是梅国的罪人。”
我漫长一生中最短暂的快乐时光结束在那一年。梁国借故出兵，梅国一来国库无钱，二来城防地图被盗，短短数月几乎不战而亡。
史书中，所谓的棒斥梁使、怒骂梁昭，不过是些后世史官，添油加醋杜撰而成的堂皇借口罢了。
四、
“当年，在梅国王宫自尽的人其实是你，对不对？”梁昭静静的看着我，低头将滚烫的汤药吹凉，一勺勺喂给我。
我点点头，说“是”。梅晴是我带出宫的，我不仅是她与梁昭爱恋与背叛的始作俑者，也是她最信任、最亲近的朋友，连我的名字都是她取的，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忍心，怎么能忍心看着她死去。
所以我动用禁术洗去了梅晴的记忆。破国前夜，我行至梅山，赠予一颗树精百年修为，将梅晴托付给了它。
第二日，我折返宫中化身梅晴，再次动用禁术，挥剑自缢，留下公主殉国的美名。
我虽不是活生生的人，可刀剑砍在身上也是会觉得痛的，何况刚失去百年道行，又两次被禁术反噬。
“阿荥，你怕过吗？”梁昭紧紧握着我的手，眉上打了个死结，“你就不担心自己会醒不过来。”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怕过，但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低叹：“你真傻！”
我的确不聪明，只要别人对我好，我可以替他去死。在替梅晴死后，我第一次受了那么重的伤，所剩的法力仅够维持到“梅晴的尸体”下葬。
我在梅王室的棺椁中沉睡了五百多年才转醒，醒来后赶到梅山，却只寻到了梅晴不知多少代的后人。
沧海桑田，浮生一梦，我无尽生命唯一的寄托也淹没在了历史的洪荒中，到如今，能耐心听我完完整整诉说这一切，而不把我当神经病的人，竟只剩下了这个我昔日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梁国太子梁昭。
“梁昭，你爱过梅晴吗？”如若爱过又怎会骗她至斯，如若不爱又怎能舍了到手的王图霸业，心如死灰入山修炼。
梁昭柔和了眉眼，迟疑的伸出手疼惜的抚上了我的脸颊，轻声道：“你怎知我爱的是梅晴，而不是你。”
他带着我又回到了五百年前，这一次，我们入的是他的记忆。
初遇那年，我化了与梅晴相同的模样伴在她身旁，旁人看了也只道是同胞姐妹，梁昭也理所当然的以为我是梅国的另一位公主。
梅晴活泼爱笑，我则冰冷难近。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梁昭爱上的人竟然是我。
“你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却已有了王室多年积淀的沉稳威仪。”梁昭如是说：“也许连梅晴都没有发现，很多时候你看上去远比她更像一位公主。”
我苦笑，我活了数万年，在各朝宫廷中存在了几千载，耳濡目染的都是王者风范，高贵镌刻进骨血，又岂是梅晴十几年光阴可比。
在与梁昭的相处岁月里，他悄悄观察着我们，却越看越疑惑，越爱越难以自拔。后来他的父王在焦急中派出密探催促，他方恍然惊觉已在这段大戏中耽误了太多时间。
“你知道吗？梅晴在被我威胁时得知了我的身份，她吓得不知所措，我提出什么条件她统统都应下了。只有你，一面冷静的同我周旋，一面暗中调人，伺机搭救梅晴。”梁昭像是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你从梅国抢回去。”
记忆中的画面，像是一幅幅翻动的卷轴。
梁昭身披蓑衣站在滂沱大雨中，雨滴密集凌乱的打在身上，冰冷直抵心底，他心烦意乱的看着他爱的姑娘坚强的搀扶着梅晴渐渐离去，他几次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又慢慢垂下，隐忍紧握的拳头暴起青筋，指甲嵌入掌中鲜血淋漓他也浑然不觉。
梁侯大宴，他半醉半醒间提笔画出的人，冷淡的眉眼，清淡的笑容，那么像梅晴，又那么不像……
破城之日，他在城外听说梅王室殉国，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二十几年来稳健从容的步伐，生生快成了慢跑，但即使那样的速度，他也只来得及亲眼见识了那姑娘挥剑自刎的决绝之姿。
后来，他很久都没有再笑过，他用沉默代替着冷泪，他以烈酒掩埋了深情，时光太短，伤心太长，残忍的是痛彻心扉的爱了一场，曲终人散时却连那姑娘真正的名字相貌，都不曾知晓。
回到梁国后，他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次年，梁侯薨，他弃位而去。
“秦荥，原来我爱的姑娘叫秦荥，生的是这副模样。”梁昭的眼中落下冷泪来，他崩溃般的哽咽道：“阿荥，别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再离开我了。”
原来他已然知道，我并非得了风寒，而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砚笔墨一世长情（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