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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暂停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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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之前,大巴车停靠在了香格里拉市。
在一家街边小餐馆吃过简单的桌餐之后,山猫又扯着喉咙发话了:“给大家一个小时自由活动,买买水果和零食,一个小时后,饭馆门口集合!”
队友们快乐地一哄而散,宁筱曦和江离两个人落在最后,慢悠悠地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散步。
香格里拉隶属于藏区,这十来年因为旅游业大发展,建设得簇新而整洁,但还保留着小县城的宁静祥和。街上时不时可见穿着藏袍,转着经筒的藏民走过,黢黑的面孔上千沟百壑。
这里已经海拔3000多米了,气温明显下降。
走出去没多远,俩人觉得冷,在街边随便买了一袋子苹果,就折返回了中午吃饭的饭馆门前,等着集合。
吃午饭的饭馆其实不大,是家夫妻店,明显是做旅游团生意的。
此时此刻店主正搬着把凳子坐在门口,和大巴司机聊天儿。看见两个姑娘这么快回来,还有点吃惊:“这就逛完了?”
江离热络地掏出两个苹果,递给店主和司机师傅一人一个,很快就聊在了一起。
宁筱曦有点羡慕江离这种自然融入新环境的能力。
她安静地蹩进了餐馆,看见老板娘正在独自洒扫庭除。
老板娘见宁筱曦进来了,点了下头,满脸温暖的笑:“吃瓜子不?柜台后面有,自己拿。”
“老板娘,你这店开了很久了吧?您是本地人吗?”
筱曦道过谢,抓了一把瓜子,在门槛边上的一把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哪里哟,我是徳钦来的,山里面辛苦呦,出来这里开家饭馆挣钱啰。”
“您的厨艺很好。”筱曦由衷地说。
老板娘被表扬了,脸上都开始泛光:“我听司机说,你们是去梅里雪山啊。那就是我老家撒。”
筱曦刚想点头,就听叮铛一阵响,从后厨里钻出两个人来。
后面一个是山猫,左手一桶油,右手一大袋子菜和肉。
前面一个是云骨,怀里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纸箱子:红烧牛肉面和……番茄牛肉面。
老板娘熟络地跟山猫说:“都拿好了呀。”
山猫用下巴往后厨一指:“还差一半呢。”
老板娘撂下手里的活计喊她老公:“老牛,别光顾着摆龙门阵,过来帮把手噶!”
宁筱曦看着这俩人抱着满坑满谷大小食材的样子,惊得目瞪口呆,都忘了自己坐在门口,是这俩人出门的必经之路。
直到云骨的大登山靴和膝盖都快怼到她的脸了,她才嚯啦一下站起身来。
“这都是啥?”宁筱曦一瞬间意识出走,条件反射地问。
视线从两大箱方便面向上逡巡,落在了云骨的脸上。
后者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看着她,没说话,但眼神里充满揶揄,仿佛在问:“箱子上这么大的字儿,不认识吗?”
筱曦顽固地看着他,心说,废话,我不知道这是方便面吗?
看出她执着地在等待一个解释,云骨只好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晚饭。”
“谁的?”筱曦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们的。”
果然,宁筱曦震惊了:“这么多?!”
“四天的。”云骨又从薄唇里蹦出一个定语。
筱曦探头又看了看后面还在和老板娘算账的山猫,不敢相信地问:“还有油?还有菜?难道我们走一天下来……还得自己做饭吗?”
云骨:“我俩做。”
宁筱曦沉默了。
她看了一眼云骨早上帮助自己捆驮包的那双大手,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双手它还会炒菜?!
可能是她脸上的不信任和疑惑太明显了,云骨垂着眼,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我做饭,还可以。”
“呵。”江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门外走过来了:“二级厨师证呢,拿出来瞧瞧。”
云骨没搭理她,又看了一眼宁筱曦,抬腿出门了。
宁筱曦回过神儿来,盯着江离,幽幽地说:“江离,你再这么下去,可以写一篇论文了。”
江离正冲着云骨的背影做鬼脸儿,听了这话,不解地转回头来看宁筱曦。
筱曦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论——中二女青年是如何被刚认识的人一刀砍死的》”
想了想又说:“当然,用来当墓志铭也不错。”
傍晚时分,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飞来寺附近的客栈旁边。
这里的客栈条件明显比大理丽江更接地气了一些。
房间倒是不小,床单雪白,但无论硬装还是软装都透露着浓浓的县级招待所的风味。
江离去洗澡了,筱曦拿出带盖儿的白瓷杯子,用电热水壶烧了水,泡了一杯茶,站在窗前。
窗外,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天际线上整齐列队的梅里群山,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卡瓦博格峰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飞来寺是所有梅里户外团队出发前的落脚点。
从这里,大部分的人都会前往梅里南坡上更加出名的雨崩村。
近年来,由于雨崩通了公路,越来越多的户外小白的到来,让很多老驴都放弃了雨崩。户外公司为此才开发了新的北坡线路。
北坡线路更长,更原始,离雪山也更近。
当然,强度也更大,条件更艰苦,对户外小白来说,并不太友好。
本来,宁筱曦是不该选择这条线路的。
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宁筱曦第一次户外徒步经验。
两年前,她也曾跟随江离走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是低海拔的成熟线路,一共才3天,每天上午进山,下午出山,沿途住客栈,全程都在中国移动信号塔覆盖的范围内。
那一次,是宁筱曦第一次升职之后休年假,也是她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出来玩。
可是那次,江离一路上都在抱怨她。
因为宁筱曦虽然走在路上,但一直在不停地接电话,晚上到了客栈还继续处理各种邮件。
“真没劲。”那次江离叹气:“本来线路就没劲,这么弱的线路,要不是为了跟你一起,我才不走。结果倒好,你人在山里,心在办公室!真没劲真没劲!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徒步了!”
宁筱曦不好意思地闭紧了嘴,啥也没说。
说实话,那一次,她也确实没体会到徒步的乐趣,反而觉得很耽误时间。
所以这次宁筱曦主动要求再走一次的时候,她跟江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线路你随便挑,只要你觉得我走的下来就行。”
江离故意挑战她:“全程没手机信号也行?”
筱曦看着电脑邮箱里刚刚打好的辞职信,咬咬牙:“行!”
挂了电话,筱曦鼓起勇气,点了“send”键。
其实临出发的前一天,直属老板还在给宁筱曦发微信。
【Sunny,不要那么意气用事,学会正确处理矛盾解决问题才是成熟的表现。你已经进了公司high potential program(高潜人才培养计划),这么轻易放弃自己在公司积累下来的人际基础和口碑,太轻率了。】
【你以为换一家公司就不会碰到类似的问题吗?难道你每次都要这样辞职了事吗?你的辞职邮件我暂时不回复,你先去休个假,认真思考一下,回来我们再聊。】
也有其他工作伙伴给她发微信。
【Sunny,你疯了?你现在的机会多少人看着嫉妒眼红,你为了个刚毕业的小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关系好的姐妹。
【Sunny,你要休假了呀?那接下来那个项目谁帮你看呀?我找谁呀?我怎么听谣传说你不想干了?真的假的?】——这是关系一般但工作上很需要她的同事。
【Sunny,亲,你休假前记得回我邮件哦。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及时回复。顺便麻烦你写个memo,不然后面的事我怕说不清楚啊,亲。】——这是惦记她的位置,想要急着取而代之的竞争对手。
筱曦在上飞机前一天晚上,回邮件还回到夜里两点,最后才在邮箱里设置了自动回复。
然后,宁筱曦把自己整个人扔在了床上。
心里乱糟糟的。
不留恋?不犹豫?不纠结?骗谁呢!
六年的时光,没有恋爱,没有生活,没有其他兴趣爱好。这份工作,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曾经以为,她会在这条康庄大道上飞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直到——老板命令,让她必须亲手开除一个那么努力那么勤奋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多么像曾经的筱曦,因为想要变得更优秀,所以每天在空调都已停止送风的办公室里熬夜,做项目,写文档,准备培训资料。总是精益求精地多做一点,达成了很多超预期的目标。
而这一次,仅仅因为小姑娘一时疏忽,得罪了一个故意来碰瓷的投诉客户,老板就要用开掉她的方式来安抚客户。
那一刻,筱曦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
难道,事情的因果原委是非曲直,一点都不重要吗?
难道,就没人想过怎么去解决根本问题吗?
难道,一个有价值的员工可以为了让所谓的“上帝”满意,就随便被牺牲吗?
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难道,只有毫不犹豫地亲手开掉这样一个员工,才能证明她宁筱曦足够成熟和理智吗?
其实,她早就开始怀疑这一切了。
从她进了高潜计划开始。
最近一年,宁筱曦不停地帮部门老板做着汇报PPT,每天陪着老板在不同的会议里疯转,听不同的人讨论很多的问题,却看不到解决的希望。
很多人羡慕她,以为她获得了老板的青睐,有了更多“曝光”的机会。
但实际上,这种会议里,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角落里旁听,仿佛一个隐形人。
但正是这种旁观者的位置,让她亲眼看到了大老板们是如何打着“战略”的旗号,互相推诿,彼此制衡的。
似乎,没有人在乎真正的去解决一个问题。
似乎,每个人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得来不易的位置。
宁筱曦不禁会想:如果高潜计划的尽头,就是成为这种人,那么这人人羡慕的机会,有什么意义?
筱曦越来越迷茫。她知道自己需要按个暂停键,认真思索。
可是她一直下不了决心。
那么多年的付出和积累啊,多少个晨昏颠倒的日子,多少次的努力地走过一个个关卡,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的机会,难道这一关,真的就过不去吗?难道自己,真的太幼稚了吗?
直到——为了给小姑娘求情,她被大老板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而她一时没有控制住心里的不甘和不服,说了那几句不成熟的话。
那一刻,宁筱曦突然意识到,她一路狂奔,却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开始。
而这个契机给了她按下暂停键的勇气。
还有什么,比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山野更能让自己清醒的呢?
在这里,她无需顾忌别人的看法,也不需要把自己伪装成什么“高潜人才”,职场精英,甚至,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
在这里,她可以就是她自己,宁筱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