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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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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王以这样惨烈的方法逝去,仿若一柄利剑,刺破天家维持多年的温情。
圣上罢朝三日,哀恸难捱,夜半仍啜泣不止。待择好吉日,亲自送忠王灵柩出了这紫禁城。昭瑞公主披麻戴孝,视为忠王后人。
天家这样悲痛,朝野上下一片灰暗,满京城里的人谁也不敢在面上露一个笑脸。
忠王爷死了,圣上的哀伤凄切做不得假,他嫌忠王爷碍眼的心同样不假。
若是重来一回,忠王爷难道就能逃脱这个结局不成?
众人心里叹惋,瞧着这连绵的阴天不免戚戚然,深觉朝堂气象已现出颓象。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家权势争夺自古便是最要命的人祸,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仿佛谁到了那个位置上,都容不得人同自己比肩,不止要居于三六九等之上,更要掌着那划分三六九等的权柄,把一样的人分出个高低贵贱才是圣明,才是天家气象。
既这样,眼里便容不下别人挡着自己,即便是自己的血缘同胞也成了悬在脖子上的刀。
圣上多年来只有皇后出的一位公主,其余妃嫔再无所出。前些年,圣上还不曾流露出在意,近来却四处寻访名医,交在忠王手上的大小权柄一一收回。
从那时起,忠王就不再常出现在人前,久居深宫不出,形同软禁。一众想在他身上押宝的人连个传信的也找不到,便是有图谋见不到人也无法开展,只留待来日。
直到忠王再领命去往渝州查案,虽是一桩流传多年的迷案,到底无关紧要。众人皆以为圣上想开了要叫忠王做一个闲散王爷,可这一去便断送了他的性命。
说来也是如此,多少千古明君,一直英明到了底,又有几人手上不曾沾染亲人鲜血。
帝王心术,莫非如此,非得不死不休,才能换来在龙椅上的片刻安稳。
虽然昔年圣上登基之时,兄弟二人友爱非常,传为佳话。
现今为着天家这般哀戚也不算难堪,只是叫人徒生些无用的感怀。
街头巷尾里,少不了这些成王败寇的论断。
李霆自诩领会圣上心意,带着禁卫大肆抓捕平民百姓,连带着清算不依附自己的官员,闹得京城鸡犬不宁。
偏圣上浸于哀恸之中,不理朝政。上下无不叫苦连天,眼见着李霆权势愈浓,隐隐作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趋势。众人虽知他恐是下一个王宰辅,却惧于全家老小性命,不肯出来揭发。
却是唐纶稚,虽丢了官,才干却有目共睹,都知道圣上过了这阵子仍会用他,因此那封密信才能一路从渝州到京城,原原本本递到天子眼前。
没过几日,权倾朝野的李霆就此销声匿迹,唐纶稚却并未起复,听闻去了书院当教书先生。
圣上再次出现在人前,虽精心打扮过,精神始终不如以前,这回倒没人不识抬举提要圣上早些立储。
为着这事,生生葬送了忠王,可见圣上对皇位的看重,何必再紧紧逼着叫天子发怒。
正是在这时,李薇终于到达京城。
她和张昌居被盘问了半个月,在忠王遗体找到以后才再次踏上前往京城的船只。
前头那只大船乃是亲王制式,忠王去了,便一面赶路,一面拆除,时移事迁,未免叫人感伤。
好在接下来航行平稳,没再出乱子。
因着京中无暇顾及李薇,一行人便按着平日里的速度行进。
李薇出行自由,一日三餐都有人送,闲来无事,她便和张昌居在一块站在甲板上吹风。
船上人员庞杂,两人多是相顾无言。偏是这样,却无端有一种牵绊生于指尖,许是性命相依,前头诸般疑虑尽消,情意笼在心间。
风雨将来之时,心爱之人陪伴左右,驱散冷意,即使是片刻,她也心满意足。
到京城,两人在驿站里安置好,左右并不曾约束他们行动,便携手出游。
在茶馆里落座,两人点了京城时兴的菜色,听说书人闲话前不久的真假书生一案。
张玉娘为亡夫沉冤昭雪,不惜忍辱委身于那骗子收集罪证,才告得御状不负多年辛苦,竟被婆婆逐出家门,引得众人唏嘘感慨。
却在这时,那本早就死了多年的李郯忽然死而复生,横冲直撞拦下张玉娘的牛车。
“玉娘,是我,我是郯郎啊。”
李郯没死,只是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想要活命,所以连梦里都不敢想有一日要为自己沉冤昭雪,读那许多年的四书五经,治国理政的策论,早已是迷惘中的一道影子,连边也摸不上了。
只没想到这早已忘却的娘子竟有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情意,给了自己一个再正大光明活在人前的机会。
夫妻破镜重圆的场景却并不如话本那样凄美动人。张玉娘穿着粗布衣裳,干净整洁,鬓边插着一只银簪。李郯被人搀扶着,穿戴一新,打扮得倒真像个官家老爷,身后四五个小厮紧紧跟着怕这老爷倒下。
李郯出现时十足十是个乞丐模样,衣衫破烂几乎不能蔽体,直愣愣到官府敲锣嚷嚷自己便是被冒充身份的苦主。因他流浪多年心中憋闷,早不复当年样貌,与画像上的李郯判若两人,叫人当作骗子打出门来。
巧在有一等人,专在府衙门口徘徊使些机巧,算计着凭小聪明挣钱。见李郯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想来不是作伪,便先小意作陪领他去换了身衣裳,收拾一番,故意推他到张玉娘马车前,好来辨认一番真假。
街上乌压压围着一圈人,可笑夫妻二人,一个哭成泪人,腰都软了叫人扶着,一个神色不变,站得堂堂正正。
李郯既证明自身,先前的功名实打实是他寒窗十多年考出来的,自然该发还给他,圣上夺情赐了个小官,并些金银珠宝,他欢天喜地地谢了,还要替亲娘讨个诰命,却只字不提张玉娘。
圣上赏赐完他,又问张玉娘,可有什么心愿。那妇人不卑不亢,倒是替自己求了一桩恩典,她要与李郯合离。
圣上有些不闷,不愿拆散姻缘。一旁的皇后,出言替张玉娘解了局。
李郯明明活着,却不敢替自己正名,托张玉娘不弃才有今日,讨赏时竟半分不提,这等无情无义之徒,何曾有一点配得上这张玉娘?
张玉娘走了,拿着合离书走得干干脆脆。
李郯休养不过半月,就忙着要上朝堂叩谢皇恩,圣上未见。没出一月,他就骑着高头大马欢欢喜喜地要娶某户人家女儿,不料那姑娘宁愿当堂撞死,也不愿嫁,闹了好大一出笑话。
这般情状,倒叫人无话可说,可敬张玉娘,洒脱至此,甩脱李郯这等货色,从此天高海阔,岂不自在。又可叹那家女儿,果敢至此,偷偷报名入宫做女官,不愿再被父母掌控嫁人。
这一出听完,又听那说书人讲起王宰辅与李霆之事,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李薇才知李霆已被处置,可笑他汲汲于功名利禄,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昌居替她夹菜,相视一笑,放下不提。
用完饭出来,外头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二人散步雨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没想到京城也有这般雨天,和渝州一样。”
张昌居牵着她,笑道:“等此间事了了,我们就四处去走。山川风貌,你不用只在书上看了。”
雨渐渐下大,泼在地上溅起水花,不给人漫步的机会,路人匆匆奔跑起来去往屋檐下避雨,亦有人高声宣扬卖伞。
张昌居把李薇安置到一边的首饰铺子,自己冒着雨去买伞,雨丝连成一片,他的身影笼罩在雨里,朦胧得不成形。
自入京来,他越发少了孩子气的时刻,宁愿沉默着替她安排好大大小小的杂事,是怕自己再生烦恼吧。
那人撑着伞快步跑回来,额角上流下水珠,李薇用帕子替他擦干,“回去吧,你的衣裳全都湿了。”
张昌居点点头,“走吧,回去洗个热水澡。”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对年轻的有情人,在家常的琐碎里仍生着情意。
两人撑着伞走入雨中,耳边淅淅沥沥只有雨声,仿佛一切都失了真,只有身旁的人体温依旧,如影随形。
“你怎么不问我?”李薇忍不住发问,他这样沉得住气,倒让自己生出许多愧疚感,未曾告诉他只言片语,却将他牵扯进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
忠王的事也好,自己进京的事也罢,他日日跟在身边哪里不晓得藏着许多蹊跷,隐着许多要命的刀剑。
张昌居抱她在怀中,伞遮得严严实实,“你不说总有你的道理,我不能为你做什么,难道还不许就这样陪你。”他顿了顿,接着又带些紧张的情绪说道,“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无论生死。我这一路都是跟你在一块,你就是想推开我,别人也不信的。你有什么事我总归也活不成,别不要我。”
李薇吐出一口浊气,点点头,没再继续话题。说给他听自然是要的,若有雨过天晴那一日,她就能放心不再这般纠结。
可惜她从始至终只是个没甚能力的普通人,不怕自己以卵击石,只恐牵连身边人,怪道话本里那些心知秘密的人至死不肯吐露,全为着这一场情,可张昌居是彻彻底底与自己牵连上,逃脱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