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泪》靡不有终

2、第二章

　　“温卿卿？”

　　司命目光驻在指尖正旋着圈儿的铜钱上，闻言，似笑非笑道：“怎么，上仙觉得耳熟是么？你可还记得咱们刚进这凉州城时，满城素静，偃歌息舞。城中秦楼楚馆，赌场茶楼均挂牌停业，直至三日后方一切如常，你忘了是为何了么？”

　　窈歌沉吟：“店家提起过，那是府台大人在祭奠亡妻。”

　　“这就是了。”司命收了指，铜钱稳稳当当落在了手心里。“那府台大人便是梁元隐，他的亡妻，便唤作……温卿卿。”

　　“你可还记得，涅回寺那三日三夜不息的诵经声？每逢日暮之时沉钟响起，凉州百姓无一不垂首祝祷。白色经幡挂满了整个凉州城，每一面上都写着：愿温卿卿，永世长安。”

　　愿温卿卿，温卿卿永生永世，太平长安。

　　不是吾妻梁氏卿卿，而是温卿卿。

　　不是只差了一个姓氏而已。女子冠夫姓，意味着一生归属。可到了最后，梁元隐只是说，温卿卿。不给她自己的姓氏，却只是因为用情太深。

　　明明白白知道，温卿卿心里的人不是他，便还她自由之身。百年后黄泉相见，她愿做梁氏卿卿也好，李氏卿卿也罢，都由得她。

　　司命耸肩，道：“知道了这结尾，过程应该也不难猜了吧。”

　　窈歌颔首，言简意赅：“李启舟将温卿卿送给了梁元隐。”

　　司命墨色长袖拂过小桌，长袖落处现出一个珠宝匣子来。窈歌挑眉：“这是什么？”司命笑开桃花眼，拿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折扇在匣子上打了两下，道：“投桃报李，这便算作上仙那两枚铜钱的回礼罢。”

　　“我竟不知你何时如此识礼了。”窈歌冷哼一声，伸了指打开匣子来。

　　那匣子里是一颗珠子，珠身圆满，色泽莹润，暗色下光芒由柳芽绿渐渐转为梨花白，是极难得的上品夜明珠。

　　“想不到我的两枚铜钱可以这样换到价值连城的明珠，这买卖倒是做得。你还有多少这样的珠子，全都给我如何？”

　　“上仙说笑了，我终究还是不傻的。”司命敛了笑意，清咳道：“这明珠名贵不假，却是凡间之物，真到了地府也就是块石头罢了。或许跟着上仙你到了灵墟，花些时日也能有机缘修个人形。”

　　“不过是块死石，痴愚顽钝，毫无灵气，几万年也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谁说这是一块死石了？”司命将明珠自匣中取出，明珠柔暖光泽溢满他的掌心。司命念了个诀，那明珠上光芒骤然流动起来，片刻后汇在一处，渐渐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影来。

　　那人影是一个女子，容貌极美，却并无半分生机。

　　司命道：“这便是温卿卿了。”

　　窈歌蹙眉：“这……”

　　“温卿卿出嫁那日，李启舟将此明珠做了她的嫁妆。此后温卿卿与梁元隐夫妻一载，这明珠未有一时离身。温卿卿因病殁，梁元隐便将明珠与她做了陪葬之物。”

　　“因痴念聚灵么？”窈歌睨了司命一眼，道：“司命，你不会是无故好心，特意求我助温卿卿修得神识吧？”

　　司命撤了口诀，将明珠小心放回匣中。眉目间竟有了些许黯然之色：“你也看见了，温卿卿不愿入轮回，宁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于世间，生死簿上不明不白，这可真叫我为难呢。”

　　“你为难是你的事情，似乎与我并无相干。”

　　“哦，”司命拉长了语调，长长叹息，“那想来陆同尘，上仙也是不想寻的了？”

　　袖口寒光一闪，匕首在司命颈间划出长痕。窈歌握住匕首，凌厉道：“司命，我想我已经警告过你多次。平日里我可以容得你胡闹，可是事关同尘，不可以。”

　　司命“嘶”一声，伸手抚上颈间。伤痕不深，却仍旧有鲜血流出。司命手指沾了血迹，放到唇边舔净了，姿态说不出的娇美妖娆。

　　桃花眼微微眯得狭长，隐有寒芒倾泻，却只是片刻罢了，仿若刹那的错觉。

　　“我是说，”司命顿了顿，淡淡道，“温卿卿已经死去五年，尸骨无存，气息散尽。李启舟已过而立之年，有温卿卿这一段在，他不可能会爱上你。如此，要窥他的情结，便得以明珠做引。这样一来，你对温卿卿便有了亏欠。助她聚灵，既是报答，也权当做你的成全。”

　　“亏欠便亏欠罢了，我又不怕什么。至于因此要承天罚么，我造的孽已经不少，反正还不清了。司命，你不用费心帮我积德存功。”窈歌别过头去，终究还是道，“对不住，损了你的仙元。”

　　“上仙每次血祭姻缘石不知损了多少去，我只是流了这一点点血而已。再说，”司命长指在窈歌面前摇了摇，作了嬉皮笑脸，“一滴也没有浪费不是么。”

　　窈歌冷眼瞧着司命作怪，心中好似却无了平常的厌烦。这个人，到底处处在为她考虑。六界之中，扰乱秩序者必受天罚。司命处处提点，只是不想她有分毫行差踏错。

　　起落盈缺，亏欠了的，必得再偿还。这本是应当。七千年前因她的一时任性，已欠了人世太多债。本以为回归灵墟那一日天罚便会降下，谁知却入了上虚幻境七千年。即便如此，也不过逃得一时罢了。

　　天罚终究会来。灰飞烟灭之前，她只是想求个明白。窈歌明白自己罪孽已深，从未再生过苟活的念头。是以积功德减天罚此事从未往心上放过。却不想司命竟然会不声不响地替她谋划。

　　她不用承他的情，只是必得道一声抱歉，道一声多谢。

　　“好了，”窈歌拂袖，瞪了仍在絮絮叨叨的司命一眼，道：“我应了你就是。废话少说，带我去见李启舟。”

　　司命得了令，心满意足地走到窈歌前头去引路。

　　只是谁也看不到障眼法下，他的面色已经惨白如纸，血迹一直从颈间蜿蜒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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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舫上隐隐有歌女婉转歌声浮着水面而来。司命仰躺在小舟上，伸出一只手枕到脑后，另一只手拿着折扇在船舷上和着歌声打节拍。

　　窈歌阴沉着面色，压抑着怒意道：“比起梁元隐来，这李启舟，委实算不得温卿卿的良人。温卿卿祭日过去这才多久，他就这般迫不及待来寻欢作乐了。”

　　司命偏过头来，月色映着水波投在那双潋滟桃花眸里，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听来竟有些孤伶寂寥。随即道：“有些事情呢，未曾亲身历过，不要妄下定论才是。”

　　“旧人早早作古，新人晏晏笑语。我还真希望是我冤了他，只怕他做不得第二个郑桓。”

　　“你总是这么轻易就笃定一件事情么？”司命坐起身来，目光落在不远处辉煌华彩的画舫上，道：“你知道么，万事万物都是有限的。人生一世，能握在手里的也就那么多，每个人都得舍弃。李启舟舍弃了一个温卿卿你就如此怨怪他，可就连温卿卿自己，也做过是否要用自己一生来换母亲活下去的选择。”

　　“所以啊，人世如此有趣。”司命长叹一声，眸中色明明灭灭。“我殿中长明灯一闪一灭，我就可知多少人往生，多少人赴死。现在，”司命指了指眼睛，道，“它在这里，告诉我这一刻又有多少人生生死死，他们的选择带给了他们怎样的命运。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都不能说是错的。”

　　窈歌默声，良久，道：“不过是你懒怠写生死簿的托词罢了。你懂得什么是命运，由得别人来定的命运都是寻常，而人世无常之处太多，翻手间便可颠覆。司命星君，还有你，左右命格之人，原本就不当存在。”

　　司命听了这话，却也不恼，只是淡淡笑道：“上仙说的也是，我也只盼着什么时候卸了这闲职，去六界好好逛逛呢。地府我真是呆够了，凡间看了这么多年也有些腻味了，妖界说来，妖主我已经许久没去探望过了，入湜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司命说着说着，突兀停了下来，转向窈歌，正色道：“是时候了。”

　　窈歌颔首，挥袖寂灭月色星光。天地静谧，惟余涓涓水流幽声。

　　窈歌踏入画舫，一眼瞧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都睡死了过去。

　　窈歌向身后道：“你干的？”

　　司命回得理直气壮：“是，这样能方便些。你放心，这算不得什么亏欠，终归凡人都是要睡觉的，我不过是让他们睡得沉一些，再……齐整一些罢了。”

　　窈歌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又道：“李启舟呢？”

　　“在里面。不过他可真是自己喝多了，不干我的事。”

　　李启舟醉倒了，趴在桌上。而立之年的男子，面上却较常人苍老些。五官很有些硬气，不似一般生意做得久了的人，总是不经意露出谄媚之态来。而他明明是凉州城内首屈一指的富商，身上长袍的料子花色式样却都是极为是普通的。窈歌走近他，一迈腿，“无意”间踢翻了凳子，李启舟顺着就倒在了地上。司命咽了口唾沫，也没说什么。

　　窈歌再度看了一眼李启舟，冷哼一声，抬手祭起姻缘石，明珠出匣，鲜血为引。姻缘石解禁阵法，转瞬已进入到李启舟的情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