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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倾盖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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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逸安狠狠咬了咬牙:“如若不然,五年之内蛀虫误国,七年之内皇帝忌惮,我家族没落,我父兄身死,我姐妹为奴!你却叫我如何安稳?”
他前生身怀报国之志,身负从龙之功;今生唯愿功成身退,江海寄余生,但商家的事他不可不管,漕运的弊他不可不除。他自认心胸不够开阔,难以超然物外,当做之事不做,他寝食难安。
他将愣住的钱九归狠推一把,神色冷了下来,说:“多谢你千里来劝我。但即便明知山有虎,我也偏向虎山行了。”
转身而去,月色如洗,短褐洁白,不染尘埃。
他一夜未眠,脑海里浮现出钱九归的脸,心狠狠痛了一下。
清晨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往酒楼里去,走过码头,又扭头折返了回来。
钱九归将袖子绑到肩头,漏出漂亮惹眼的肌肉,正扛着麻袋跟着一群力巴往船上去,脸抹得像个小花猫。他走过拽了下他的衣服,“你在这儿干嘛?”
他警惕钱九归是想把他抓回镇安府交差,对方的话却出乎他意料。钱九归说:“打虎。”
见他不明所以,钱九归又道:“你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我留下,帮你一块把老虎打了。”
商逸安笑了,一股暖流把冬日清晨的寒意淹了大半,分了他一麻袋,边扛边笑着说:“打虎亲兄弟,我哥都不积极,你活跃什么?”
钱九归说:“我着人给镇安府你哥哥去了信,说我见到了你,在这边守着,让他们放心。走的是镖局密道,他们找不着咱们在哪,你放心。”
商逸安点点头,“你想得周全,真不枉…”
“不枉什么?”
“不枉我爹想收你当儿子。”
码头上的日子是做工亲兄弟,饶是商逸安酒楼的活儿轻松,一天下来也不免腰酸背痛。特别是今日,酒楼里屯的粮食被送了过来,装卸了足足一日,累的商逸安双腿打颤,打烊后和钱九归打招呼都无精打采。
“怎么了?”钱九归见他面色不好,急忙凑上去,伸手扶住。商逸安笑着将他的手推落了下来,说:“哪有那么娇气了?”
码头的夜晚自有它的风情,鸥鹭低旋,风吹起芦苇荡,等到春日,莺飞草长。两人并肩走着,并无人言语,但连步伐都是一致的。巡夜人托着灯笼,打更而过,影绰的人影落在地下,一样长。
钱九归留心着商逸安的每一步,和他迈成一样,心里不知怎么起了一种波澜,酸涩涩又甜滋滋的,鼓鼓囊囊涨成一团。
远处年幼的孩童来接晚归一晚归的少年。少年将汗巾往腰间一缠,空出肩头,将幼童一把抱起来,少年的声音很悦耳,掺着孩子又惊又喜的嬉笑,他说:“小二,走,哥哥带你回家。”
钱九归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小二”,突然靠近一步,学着那少年将商逸安整个扛了起来。
商逸安完全没料到这人会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回过神来时整个人跨坐在钱九归的脖颈肩头,身下人扛着他这样一个高大的青年,居然毫不费力。
他咧着嘴笑,为保持平衡抓住身下人的头顶,问:“你这是做什么?”
钱九归向远处的两人努了努嘴,说:“小二,哥哥带你回家。”
上空的视野极好,顺着向远处看,是一片归港的船。那股波澜层层漪开,慢慢传到商逸安心里,涨到他眼睛几乎酸涩。注视着前方的一大一小,他发觉自己不明白背着他的那个比他小不知道多少岁的小子,为何会对他有如兄的疼惜,或者胜之,毕竟商藜安也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商逸安深吸口气,说:“九归,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下面的人身体明显一滞,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想对你好,从第一次见你,就像对你好。”
商逸安弄不明白这个答案,又问:“可我们认识并不久…之前也没见过…”
钱九归好像笑了,轻轻地说:“见没见过有什么打紧?有人在一块儿一辈子还是人心隔肚皮。有人相逢一瞬便推杯换盏酒逢知己,这就叫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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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过后就是年。算起来,这是商逸安这辈子过的第一个年。清早钱九归从外面带回来一封镇安府放在天地镖局的信,商逸安展开看了看,不自觉笑起来。
“家里说什么?”钱九归问。
“没什么,就是老爷子拿我没办法,”商逸安眨眨眼,心里想到镇安将军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有些莞尔,又说:“他还说你也被我带坏了,叫我去天地镖局请罪呢。”
钱九归轻轻一笑,又递过来一封,“还有这个,大公子送来的。”
商逸安打开,忽然将二郎腿一放,坐正了,须臾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一蹙眉,说:“哥哥说,柔然内乱,圣上恐边疆生事,唤他速回。他还说,婚事提前,要即刻办了。”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不同了,很多事情又相同。不同的是兄嫂二人没了十里红妆的气派,婚仪也仓促简陋;相同的是他再次错过了大哥的婚事。前世此时柔然老王逝世,太子克拉盟顺利登基为王。第二年春,柔然兵强马壮,铁蹄来犯。大哥遭人陷害,身死山海关。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懊恼不已。
柔然内斗,究竟是灾祸,还是转机?
商逸安的拳头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纸拧得皱巴,突然手背上一热——是钱九归的手覆了上来,将他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开,说:“藜安哥吉人天相,不怕。”
商逸安冲他宽慰地一笑,将信小心地捋平,收在怀里,问:“午饭吃什么?”
“隔壁张叔送了二斤重的活鱼,鱼头已经炖在锅上了。雨泽还想加辣椒来着,”钱九归讨赏似的一笑,“放心,已经被我打出去了。”
“你啊,”商逸安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崽子,住在别人家,还这么霸道。”
“谁让他记性不好,这么久了还记不得你不吃辣。说起这个,我托人在华都带了上好的狼毫笔来,送给他赔罪成不成。”钱九归说。
徐雨泽白长了一副机灵样子,一根肠子直通下腹,又木又认死理,像把钝刀。商逸安说:“他应当是很喜欢的。只是如要入朝为官,这孩子身边没个机灵人,总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呢,知道你是个不占便宜不罢休的,这是给你的春礼。”
钱九归说罢,从怀里掏出个精美绝伦的盒子,雕工精湛,材质竟是最上品的紫油梨,单这个外壳便是连城之数。
他笑着说:“打开看看。”
“能直接打开吗?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我要沐浴更衣,斋戒七日呢,”商逸安一笑,打开盒子,被乍现的寒光闪了眼。里面搁着一把轻薄精巧的匕首,鞘上印着“鸣珂”二字,是江湖上早已失传的宝物。
他一愣,“给我的?”
“漕运危险,码头上鱼龙混杂,若有变故,你也要有兵器傍身,若无变故,”钱九归顿了顿,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你用来削苹果也是方便的。”
他,让他用价值连城,削铁如泥的宝刀来削苹果?
商逸安好大无语,“九归,你出手如此阔绰,你阿爹要骂死你。”商逸安想起钱鸣“要钱不要命”的凶名,打了个哆嗦。
钱九归摇了摇头,“我用私房银子买的。”
虽说送礼收礼不在于轻重,只在乎背后的心意,但面前人如此一掷千金,他再不识抬举也该感动了。商逸安点了点头,揣在怀里,示意他收了。看到钱九归眉眼生喜,他笑着说:“这么贵重,我的春礼都不好意思送了。”
对面人一听,耳朵都要支棱起来了,说:“怎么会?你准备的什么?”
商逸安手往怀里一入,掏出一条手巾,下角绣着松柏图样,递过去,说:“虽是春礼,但愿你如松如柏,岁岁常青。”他伸手往自己怀里指了指,“我给自己也备了,梅花的。”
钱九归听他说留了一块类似的,心里一瞬间被塞得满满的,像吃了一块最香甜的糖,仔仔细细叠好了,贴身塞在胸口,温柔地说:“多谢,我很喜欢。”
商逸安只当他是爱“岁岁常青”的好意头,也回了一笑,心说这不过是他在房后裁缝铺子随手买的,一个铜板买了好几条。
钱九归揣着手巾高高兴兴走了,脚底下的步子都轻飘飘的,他飘过前堂,飘到厨房,连带着觉得在烧饭的徐雨泽都顺眼的不得了,朝他一通猛夸,从相貌到手艺,甚至连带着他一窍不通的狗屁文章都吹出了花。
徐雨泽被他夸的满头大汗,掏出手巾擦汗,手腕却突然被抓住了。
“你这手帕,哪来的?”钱九归问。
“小米哥哥送的,说这是岁寒三友,我的是竹子的,他的是梅花的,你的是松柏的,”徐雨泽看他脸色不好,小心地问,“难道,他临时变卦,不给你了?”
岁寒三友!去他娘的岁寒三友!钱九归脸都绿了,心里的糖变成了一颗酸涩的杏子,气得他“哼”了一声,拂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