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荷花集》秦起

2、羲和落（景阳篇）

　　“太子妃，这是您今日要看的书。”那个小宫女又送了书来，当然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是没有这样的兴趣的，只是他说作为一个太子妃一定要懂很多东西才能让下人信服，便隔三岔五的让人给我送书来，除了那些什么《大学》、《孟子》、《诗经》之类的，偶尔会有些小话本，还有一本书叫《百事录》的，算是我唯一喜欢的一本，上面记载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多很美的地方，一些名人轶事，还配有插图，还是有趣的。

　　不过他还要时常来考察，看我是否认真读了书，如果没有答上来他的问题，那我那一晚就没有饭吃了，他那么忙，怎么还有时间来管我呢！所以，我只好每天中午多吃一点，以防他来的那天我又没有晚饭吃。

　　今天他又过来了，还是那样冷冷地，他来的时候总是习惯坐在书桌旁，我那书桌旁开的窗户是朝着西边的，所以阳光不算强，而且有些暗暗的，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他也不让下人点灯，余晖只能照亮他的半边脸，可我现在看着他永远都是冒着冷汗，战战兢兢。我不想靠他很近，因为我觉得离他太近就会被冻住。所以每次，我都会站得很远。“过来。”我只好慢慢地挪着脚，希望走到中途他就改变了想法。可他没有，我只好慢慢凑到他旁边，他拉起我的手，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这么些年，我已经看不懂他的眼神了，又或许，我从未读懂过。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像一个冷冰冰的帝王的呢？或许是几个月前陛下突然病重，他开始打理所有的国事，或许是两年前，皇后娘娘一家因为谋逆被废，皇后娘娘在冷宫薨逝，他没有了坚强的母家，又或许是三年前他最爱的王侧妃，突然染了病死了，皇上竟然不许她葬入皇陵，最后只能草草抬去了王家的外家坟里埋了，那位侧妃竟然连一个孩子都没留下。

　　我不知道，我嫁给他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我过得很不快乐，所有人都以为我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子，他位高权重，一人之下，我应该过的尊贵无比，风光无限。可我的日子却是完完全全地暗淡无光。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新婚之日，他已经成了太子，也早就娶了侧妃，幸福之际却多了我这个累赘，但毕竟是皇帝陛下赐婚，我想着就算不能琴瑟和鸣，相爱相亲，总能做到以礼相待，举案齐眉吧，可他好像根本就不想让我走近他的世界，进入他的生活。那一日，我很累从寅时，我就被一群嬷嬷丫鬟围着梳妆，行了一天的礼，站了一整天，直到酉时，我才得以坐到床边等他，若风和若水站在一旁陪着我，我们三人都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饿得发昏，可新娘子不能自己揭盖头，不吉利。若风只好偷偷溜出去，不知道从哪儿给我拿来一盘小东西，让我填一填。我们三人饿极了，不一会就吃光了，我害怕失了礼数，就不再让若风、若水出去了。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我这样精心打扮的妆容，不知道他看见会是怎样的表情？会不会有些惊喜？可是，我坐在床上等到了天亮，然后自己揭下了盖头，若风和若水累的都直接靠在床边睡着了，我穿着那一身重重的婚服，全身酸痛，头被凤冠压得也痛，我走到窗边，推开，日头都已经升上来了，眼角不知怎么泪就不停地掉了下来。我的新婚之夜，没有新郎，没有人来给我解释，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从天黑等到了天亮。

　　“若水，若风，给我梳妆，我们该去给陛下，娘娘请安了。”

　　我一夜没睡，浑身酸痛强撑着身子，去正殿找他一起去请安，他像是在专门等我一样，等看到了我，一句没说从我身边掠过，我只好赶紧跟上去，那日的他像是个没有灵魂的雕塑，而我像是个没有人气的提线木偶，一起做着那些太子、太子妃的礼，坐在上面的人满脸喜悦，只有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实在是痛苦，他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子好的名分，而我，得不到自己爱人的喜爱。也许，我从这时候就开始变了吧。

　　他对我很不情愿，我知道，但我们还是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他肯定是迫于陛下的压力，才迫不得已与我圆了房，直到我们婚后第二年，我怀了孕，陛下高兴，皇后高兴，爹爹高兴，哥哥们高兴，若风若水她们也都很高兴，可他不高兴，王侧妃也不高兴。王侧妃一直是专房之宠，也没能怀上孩子，他求遍名医，也没能求得一个孩子，而我，他只是一个月来一次，就怀上了孩子，他当然不高兴，也不期盼这个孩子，从我怀上孩子，他一次都不曾来看过，只是会让下人送些补品过来，可那些东西太难吃，我不喜欢，就偷偷赏给了若风和若水一起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第一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才三个月，他就走了，难道是觉得我这个娘亲太可怜了，不想做我的孩子。他是在秋天走的，我大哭了一场，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满心期盼的孩子，我为他做了好多小衣裳，有男孩子的，有女孩子的，我还专门为他学了煲汤，为他学了做小鞋子，我还为他特别认真地挑奶妈，我每天都会和若风和若水一起畅想，等他出生了，长大了，带他要去学骑马，让怀君教他武功，要带他吃遍京城全部的好吃的，让他和哥哥的小阿山一起读书塾……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哭肿了我的眼睛，身子也垮了，直到有一天，若风和若水也不见了，我有些害怕，我有预感，我推开那个从未见过的小女使，顾不得穿衣服，我跑到院子里，跑遍了所有的地方找她们，可我找不到。整个东宫的人都以为我疯了，他带着十几个侍卫，给我披了件大氅然后将我粗暴地抱起，不顾我的哭喊，抱回了我的长春殿。我使劲拍打着他，他也不躲，只是使劲把我抱住，“我只要若风和若水，你把她们还给我。”我祈求他，如果我连若风和若水都没了，那我就什么都没了。“景阳，她们不适合待在东宫。”我不信，我不信他说的话，我要去找到她们，“李宣，你是不是对她们做了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瞪着他，他盯着我，眼眶发红，“我只是把她们送走了。”

　　“送去哪儿了！”我的声音太尖锐了，吓得周围的人都有些胆颤。可，我总觉得她们已经不在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害怕我去找她们，这样拼了命地拦着我。“我要见她们，我要见她们！李宣！你把她们找回来！”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可我还是在拼命喊着，他一把扯过我，双手抓着我的胳膊，说道：“赵景阳，你若是在这么喊下去，我也不保证会不会让她们死。”那一刻，我恐惧，我害怕，从前，我的背后有无数手撑着我，可这一次，那些手全部都在黑暗里消失了。我，没了孩子，没了若风和若水，我什么都没了。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能让我撑着？好像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喜欢笑了，是那个时候吧。后来，我时常会整理一些东西，让他身边的黄门帮我送出宫拿给若风和若水，他这里倒是不怎么管了，我也不管他会怎么想，只要若风和若水好好的，也行，不然，在东宫这个黑黑的地方，她们会过的很难过的。

　　他似乎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帝王了，不过，唯一不变的是对王侧妃的喜欢和对我的厌恶。三年前的一个冬天，王侧妃突然落了水，被人捞上来时得了好大一场风寒，整整一个月都昏昏沉沉的，我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只在长春宫待着，而他，听说那一个月都不怎么理政了，日日陪伴在王侧妃的床前，伺候她汤药，就算是被皇帝陛下训斥，被皇后娘娘训斥他好像都不管，这与平常稳重冷静的他一点都不像，可，可怜的王侧妃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虽然，她平时会挑我刺，有的时候会笑话我不懂规矩，还会跟我争东西。可她有时候又会专门给我从宫外带好吃的，会给我找好玩的，会教我一些宫里隐晦从不明说的规矩，会在我快犯错的时候提醒我，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长得也很可爱，是东宫里为数不多的太阳，有的时候我讨厌她，可我也很喜欢她。她没了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茶饭不思。可皇帝陛下不想将王侧妃葬入皇陵，最后竟然草草埋到了外家的坟里，那样凄凉，那样可怜。他也没去争执，只是依旧颓废着。后来皇后娘娘将我找过去，说，东宫这么多年一直只有我和王侧妃两个，现在王侧妃走了，东宫就剩我一个，太子已经二十三了，竟然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是不是应该给太子纳一些女子了。可这件事，我不敢做主，王侧妃尸骨未寒，走得那么孤独，我转眼给他找几个妾室通房他不得杀了我。我只能装傻，假装自己没有听懂，皇后娘娘见我痴傻，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说自己亲自张罗，我只好陪笑着。

　　皇后娘娘趁着年节，叫了好多年轻漂亮的女子到长春殿来，说是让我们一起聊聊解闷，其实是为他想看。他冷冷的坐在我身边，只是一个劲地喝酒，看都不看那些女子一眼，我看那些女孩子，跟我年纪差不多，也都生的好看，而且比我端庄多了。“你，有没有，喜欢的？”我偷偷问他，他忽然转过来，盯着我，然后悄悄说：“有你一个，我还不烦吗？”我只好悻悻地低下头，移开了视线，“宣儿，可有看中的？”

　　“没有。”此话一出，皇后娘娘瞬间脸都绿了，她又示意我劝劝，可我怎么劝？那可是找死的活计。但，逼不得已，我只好说道：“久闻吴尚书家的小姐能歌善舞，可否为我们舞一曲，也算是开开眼，见见天仙。”那吴小姐跳得很美，也很卖力，可他只是撇了一眼，就再也没看。那一场宴会，是我参加过最尴尬的一场，所有人既想卖力表现，又被他可怕的气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散后，皇后娘娘留下了我，想要训斥，可他第一次帮我拦着说道：“太子妃向来不懂宫里的弯弯绕绕，母亲别把这些心计往她身上套，嫣儿的死不是母亲和王家一起做的吗？如今又来这里充好人，我东宫的人，母亲最好别动，否则，儿臣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对母亲和王家不利的事情。”说罢，他就直接拉着我走了出去，他把我带到了书房，让我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可我却是如坐针毡，王侧妃的死和王家皇后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可我怕他。“从今以后，母亲叫你，别随便去，先让人来通报我，我陪你去。”我只好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外面有个黄门来传说皇后走了，他这才放我回长春殿。

　　“殿下。”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什么？”

　　我壮了壮胆子，说道：“如果殿下，以后真的要纳妾什么的，其实也不必给我说的，而且您现在膝下无子，要不然先找几个通房吧，不然悠悠众口，肯定有言官拿这个参你。”他瞪了我一眼，继续低头看文书，我只好溜掉了，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时候我怎么会专门戳他的痛处。可我觉得皇后娘娘说的有些道理，而且王侧妃应该也不忍心他这样自甘堕落吧。可最终，东宫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无聊且寂寞。

　　两年前，王家谋逆案闹得沸沸扬扬，惊天动地。那时候的京城血流成河，王家满门无一幸存，那是陛下的旨意，我印象中那个和蔼慈祥的陛下，亲手杀光了自己相濡以沫三十年的妻子的母家，将她打入了冷宫，可唯独，没有动这个东宫太子。这个留着王家血脉的东宫太子，后来我才得知，将王家彻底倾覆的是皇帝陛下和太子两个人，原因是，外戚专权。王家权倾朝野，历经三朝，声名煊赫，竟在皇帝眼里，就是个功高盖主的逆贼，那太子呢？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后来一个嬷嬷告诉我，太子的生母是王家大小姐，而当今的皇后是王家的二小姐，是王家的大小姐太子妃时难产而亡，王家才送了二小姐进宫接替姐姐成了皇后，抚养姐姐的独子。所以，这位皇后娘娘才入宫二十四年，没有自己的孩子，养育着姐姐的孩子，做着王家的棋子，最后跟随着王家的倾覆也丢了性命。是他，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外祖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他该怎样去面对王侧妃，难过？自责？愧疚？还是，没有丝毫的感觉。这个人实在是冷血的可怕，太可怕了，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会这样对我，毕竟，他不爱我，更对我没有任何感情，我不敢想，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刻意地远离他，开始有了逃离东宫的想法。可每次，我都会被他给抓回来，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原来的路也被堵死了，我被困在了这里。我瑟瑟发抖，不敢声张，每天过的战战兢兢，每晚都会惊醒，时常梦见他拿着带血的刀站在我床前，恶狠狠地盯着我，说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然后把刀猛地扎进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