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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祈愿 ...

  •   雨夜,未经春光洗尽的寒气随着细如发丝的雨和膝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缓缓地侵入虞齐体内。他已经在储君阁外跪了近一个时辰了,本来苍白的面容透出一丝病态的嫣红,身子也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离他不远处的暖阁内人声鼎沸,虞齐随着被穿梭不歇人流掀起的帘缝隙中窥到厅内乌压压的跪了一大片人,那片热闹和屋外的自己像是处在不同的世界,而廊前艰难维持跪姿的他和大殿外杖毙后依然淋着雨的一众尸体显然也在不同的世界。
      “若是正儿再无好转,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大虞王朝皇帝虞明厉声说道,威严的声音从厚厚的门帘透出些许传入虞齐的耳中。
      虞齐已经好久都没见过他,所以并未连想起天子盛怒的样子。他垂下头,挺直背,努力保持着只剩下的一丝气节。耳边萦绕得全是屋内层出不断的求饶声,翻来覆去只有空白的那几句类似的话。
      “正儿才八岁啊,我的儿!”皇后尖锐地哭泣声传过杂乱落进虞齐的耳内。
      虞齐抬起头又看向那被遮的严实的暖阁,仔细回味寒气在周身流窜的感觉,打了寒颤。没人记得他也八岁吧,与屋那个有关一众人生死的太子同岁。
      厅内,太医们穷尽所学地辩解想要寻谋出他路,低声的争辩此起彼伏。禁军侍卫身着轻甲跪地汇报:“禀圣上,岩氏之子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请愿到祈愿山为太子祈福。”
      “他也有心了,允了。”屋内的主坐上皇帝琢磨了一会,才想起这位岩氏之子是何许人。他扶着额头的手一僵,恍然察觉自己还有一子在人世,眼珠一转,扼住自己要转头查看旁人颜色的想法,快速地下了口谕。
      皇后擦拭眼泪的手势一顿,用力搅了手绢。心道:还真是大胆的孽畜!
      可皇上的口谕已然下了,她错过了最佳制止的时机,蹙了下眉间,红肿的眉眼往里间瞥了一下,回想起已然十日还未转醒的孩儿,眼角有新的泪滴落下。廖朝雨期期艾艾地想:或许上苍开了眼,看到送上门的贱人,就拿来抵了自己孩子的罪孽呢,多好!最终她还未能开口说出反驳的话。或许呢。
      “哟,还跪着呢!”李福不急不忙地出了暖阁,嘲弄挖了一眼衣着褴褛、满脸黑灰的孩童。他往前又走了几步,来到跪在廊前的孩童身旁,侧身站定。
      李福略微躬身在淋淋雨声中轻声慢语恶意满满地道:“圣上已经允了,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赐给你。别眼巴巴地盼着上面的人儿招罪,自己就能升了天。地上的污泥就该烂在地上,被千人踩踏万人唾弃,该着受着!地和天翻不了面的,崩痴心妄想!皇后娘娘还说祈愿得心诚,要有求着要替人受过的心。若是抱着什么不好的心愿,别说神灵了,娘娘第一个饶不了你!”
      虞齐趴伏在地面上,闻言胸膛触地,借着旁人看不到的好处,勾唇笑如春光,语气却诚惶诚恐:“皇后娘娘教诲的是,攸宁定诚心祈愿,愿替太子承了病灾,受了厄运,这是攸宁之福。只求太子能早日康复,攸宁便是万死不辞!”
      储君阁外已经备好了马车,婢女挟着虞齐冒着雨就这么走了过去,把人不重不轻地扔了进去,夜色中马车缓缓前行,宫门外两队禁军紧紧跟上。
      马车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看着已经喝下姜汤被棉被围着却还在发抖的虞齐紧蹙眉头,忙请了随行的禁军头目,禀明情况。
      “若是这位在途中出了什么事,于诸事不顺,于请愿来说更是出师不利、预兆极凶。万一娘娘怪罪下来,不是大人与我能承担的啊!”
      禁军头目坦然地查看了虞齐的情况,粗糙的手指挑开了他的眼睑,然后收手后无甚感情地摆了下手。列队行驶方向改变,往他处而去。
      休沐的李太医正在自家院内端坐焦急地候着宫内的消息,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因在民间享有盛名,后由当地官员荐入太医院。因为入院时间短,又非正统出仕,所以很是不受待见。不待见到整个太医院乱成一锅粥了,都没人想起还有这个人。不过这粥的问题还未解决,他先被抓到了马车上。
      马车是寻常马车,只在外面挂着一块虞字的牌子。李太医弯腰近了马车,他神色泰然地为虞齐诊着脉,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这位小公子的身份很是尴尬,这病该如何治呢?是医者父母心?还是一不小心狼子野心?这般胡思直到他的眼睛随意瞟了一看闭眼难受的孩童,心里掀起一股惊涛,此子是自己所知之人?!这般何为凡子!
      虞齐在宫中吃穿不如下人,每次露面都是脸上斑驳,或黄或黑的污渍惹人厌恶,他身材瘦小,畏畏缩缩,一双眼睛睫毛倒是很长但从不与人对视,左右飘忽,勾首猥琐,总之让人看上一眼就不再想看上第二眼。这时为了祈愿也顾不上藏秀,洁白的脸擦拭的干干净净,即便带着孱弱,眼下青黑嘴唇发白,却未影响五官一分,反而更惹人怜惜。
      李太医心中啧啧称奇,这孩子竟无一点菜色,这张皮也忒好了些吧。
      他平复了下心情,深觉孩子还小,得治!于是缓缓道:“尊师,这位贵人是胎生体弱,多年积亏,今夜又寒气入了体。现下需要好好养着啊。”
      李太医口中的尊师是虞齐的先生房高仪,尊称先生其实不过是御花园的一名花匠。房高义因为读过书,知晓礼节,就被虞齐缠上,于是常在夜半时间常教虞齐识字,不至于让他错过启蒙。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叹气。他们心知眼前这位明正言不顺的二皇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体弱体虚不必多说,他们都懂。可单说这个养着就无法言说,他去何处养着?怎么养着?谁养着?用何物养着?都不能说。
      别说养着了,这位贵人能被生下来都是历经万难,活到今日都堪称奇迹。
      李太医不由地叹了口气,写下药方,让小童去路边的铺子煎药,自己伸手给闭着眼抖成一团的小人儿揉着冰冷膝盖。腹诽道:赶着受什么罪?!躲在暗处即便处境不好,却不至于在生死间徘徊,管他谁死谁生!再想句大逆不道的话,暖阁里躺着的那位真要去了极乐世界,作为皇帝唯一子嗣的这位,不就一步升了天,以后别说扬眉吐气,什么都是万万有可能的。
      灌下药水,虞齐的面色渐渐回春,贱命真的不易死。
      一路无话,第三日正午祈愿山到了。万幸的是天已放晴,车厢内的小人儿也算是好了些。房高仪抬头观天,神色稍缓。
      虞齐掀帘走了出来,巴掌大白净的脸在春日里看着像块罕见地暖玉,仿佛还透着光,细细的绒毛起来弱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悲悯。他面带病容,嘴唇发白,尤显可人。
      禁军迅速列好队形,将他围在中间。京都府尹带着一众衙役在远处拦着闻讯来看热闹的百姓。此时整个祈愿山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山上除了修行的僧人一个活人都没有。
      虞齐在这冬日里衣着单薄,月白的薄衫外套着六层薄纱,这身衣物是李福在临行前放在车上的,尺寸倒也合身。他的姿容本就罕见,又身着和远处的穿着厚实棉袄、一身皮貂的众人太过不同,反而生出一种飘飘欲仙感,好似他与他们本就是不同的。
      虞齐素衣翩翩双手合十诚心祈愿,三步行一小叩,九步行大礼,礼数周全,跪拜时面色虔诚。世间好似一下安静了下来,连山上的风声都小了。只剩下奶气的孩童声虔诚地低声叙说:“祈愿上苍,虞氏正兄早日康复。攸宁愿替太子领受余下厄运,望上悲悯,成全!吾兄早日归醒,吾皇吾后安心!”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字字滴血般,奶声要命地沁入了哭腔,伴着那一声额头重重着地的声响,简直扣人心弦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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