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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欺霜 ...

  •   颜澈乘舟顺水而下,入目皆是圩堤冲决后的凋敝景象,田禾庐舍荡然无存,饿殍遍野。直到行至应天府的河道,景象方由颓靡逐渐生机勃□□来。

      入夜,凉风起天末,一路行来见庐州、安庆两界哀鸿遍野之景,尚且历历在目。颜澈夜不能寐,披衣起行,她倏然想起临行前自己于心底的立誓。

      望学有所成,再造良田,复我桃源。

      无论身为李熙,还是颜澈,她都不会忘记自己入世的初衷。

      不远处,渔火通明。南京城已然在眼前了。

      到南京城头这日,已是西风萧瑟,秋尽江南草未凋的节气了。

      刘通判刘全宥倒是比颜澈原本设想得更年富力强些。而刘通判也万没有想到眼前着蓝布直裰的谪仙似的后生,竟是挚友托付之子。素面丹唇,举止有度。

      刘全宥想着,这位世侄若是春闱一路高歌猛进,难保不金榜题名,届时又是这样的人物,必要被北直隶世家榜下捉婿的。

      一番交谈,自然免不了提及庐州地界的水患,眼前的年轻人忧民之心溢于言表,刘通判赏识之意也愈加浓厚了三分。

      刘通判这般想着,竟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古话说得在理,日后寻得契机定然要抢先定下这桩秦晋之好。

      至于颜澈这边,来南京城三日,便将刘氏族学的底摸了个透。

      刘家在金陵一脉仰赖刘全宥鼻息,故刘氏族学也都依附刘全宥一房。如今在读的有通判次子刘璞,三子刘珏,族侄刘旭、刘暄,还有数位远亲。刘氏族学不但广纳本家子弟,也广施恩惠,连同姻亲的子弟也可沾光借读。

      入学堂几日,颜澈对刘氏族学做学问的氛围印象颇佳。学生皆非滥竽充数、附庸风雅之辈,更兼刘氏子侄如今都卯足了劲打算要在春闱上崭露南榜士子的头角。

      学意浓厚,如此一来,颜澈便大可放心了。

      这一日,天色微明。颜澈一如在庐州府一般,宵寝晨兴。她很早便起来整理衣襟,收拢笔墨。

      早膳是刘家小厨房做的热腾腾一大碗白糖粥,上面还撒着十数种干果,香气扑鼻。这是刘家深谙她是苏州人氏,颇好甜口,特地做的。

      颜澈边舀着粥,哈着送入口中,边看昨晚未温习完的书卷。她自幼便觉不够聪敏,于是读书上愈发秉信勤能补拙。

      书童羽书是她自庐州带来的,知晓她看书时尤爱清静。便是走路来递擦嘴的巾帕,也是尽量悄无声息的。

      借住的院里有一株高矮得当的银杏,满地翻黄。书卷开阖的响动细不可闻,唯余风声。

      用过早膳,颜澈携着背书囊的羽书便早早候在院门口等刘璞兄弟两个。不及一刻,两个穿着玉色襕衫,宽袖皂缘的士子便出现在视线里。

      刘璞远远望去,看见矗立在晨雾中的便是一个天青色圆领宽袖衫的年轻后生,白净的脸盘上,五官淡漠疏离,好似李唐时阎立本绢本画上的人物,风姿秀逸,不过如此。

      刘璞开口唤了声“澈弟”。

      颜澈微微一笑:“二位世兄。”

      “你竟这般早,可有用过早膳?若是没有,我这的食盒里还有蒸乳饼。”刘璞是个脾气温和的兄长,指了指身后书童捧着的黄花梨食盒。

      “我一贯是早起的,已经用过早膳了。谢谢世兄。”

      “颜兄,你真是勤勉。”刘珏十分钦佩。

      颜澈还是微笑,一句辩驳的话也未多说。

      刘璞察觉,颜澈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时想到《周易》有云,吉人寡言语,躁人之辞多。

      刘氏族学设在刘府二进门的左厢房内。门匾上书“急暮堂”三字,有催人奋进之意。先生有两位,其中一位是做过恩平年间左春坊学士的周老先生,因和刘璞的祖父有故交之谊,致仕后受其所托来此点拨学问。因会试在即,所以先尽着会试的经义、论判、策问等为要紧。

      等到拜过老师,颜澈便拣了张空位坐下,铺设好纸笔,开始研磨。前面周学士正在讲“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1】,讲到如何立意,便是一为立法理,二要讲如何仗理评法。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考题,自建朝以来,律法完备,所发挥之处受限颇多,遇这般考题勿要妄言,顶多是答得中规中矩,拼番文采,凡事求实即可。若有推陈革新应当表述宛转,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褒赞本朝的律例上来。若是文意太过惊骇世俗,才是灾难。试想,判卷者说不准就是专制刑律的,身经百案,若你一个小小的初出茅庐的后生,缺乏实操,仅凭臆想一昧针砭,只会让人觉得是空口无凭,泛泛而谈,难以信服。

      有时,深谙出题人的心意未尝不可称之为窍门抑或捷径。奈何曾经祖父李岱担忧李熙惯于此道后,不幸成为一昧附和上峰之辈,所以遇此类题,宁可中庸,也不教她如何投机取巧,投考官所好。

      颜澈奋笔疾书。前世身为李熙时,会考题录祖父都曾一一指点过她,七年后虽忘了不少,到底基本功还在,所以并不觉得很难应对。

      午憩时,刘璞还担心她并不能十分跟上,关切地过来问询,见她所记十分工整,条理清晰,甚至于一旁有小字标注自己的见解,深为佩服。

      刘珏看到亦惊讶出声,摇头叹息:“颜兄料想必是能一举夺魁的,吾等怕是难以望其项背。不成,我得更加用功才是。”

      刘璞笑道:“怪道父亲对澈弟青眼相看。”

      颜澈报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待日暮西沉时,先生早就讲得口干舌燥,已自灌了三壶茶水。颜澈将今日所学记录完毕便塞入书囊,再慢慢踱步出来。走出急暮堂时,冷不丁被人拽住。

      她惊奇地抬起头,差点撞上眼前的人,忙不迭退后一步。

      眼前恰是刘氏族学不好相与的孤例,梅盛【3】。他自称是应天知府岑求安的外甥。

      枝桠半低的松柏下,余晖笼着梅盛,人高马大的他正静静俯视着她。

      初见梅盛时,颜澈依稀记得他眉目凌厉,着玄衫,衣襟袖口皆是嵌银的竹石暗纹,贵气恣意。梅盛今日倒是一反常态起来,穿素袍,外头罩一件月白纱衣,戴着四方巾。

      他脸上挂着笑。少年漾开的笑容仿若宣纸上的墨梅初绽。

      梅盛一字一顿道:“等,你,践,约。”

      颜澈想起来了,二人初逢之时,梅盛便执意要请她喝酒。

      “我带你去喝南京最好的酒。”那时候梅盛的态度十分诚恳,仿佛恨不能掏心掏肺。

      颜澈不得不承认,少年浑身游走着肆意炽烈,无一处不是年轻气盛。很好看。

      颜澈那日婉拒了他,他并未不悦,反倒兴致不减自去逍遥了。今日观他眉宇间的殷殷期盼,颜澈愈加不忍拂之。

      “好。不过不能太晚。”

      “也不能去烟花柳肆。”

      梅盛笑道:“不用你说,这是自然。”

      梅盛的车从就在府外。钻入马车,颜澈见梅盛大剌剌坐得随意,全无半点书生矜持,下意识开口道:“今日并未见梅兄前来进学,你真是来求学的?”

      “竟让颜兄猜着了一二。”梅盛爽朗一笑,“我家世代尚武,祖祖辈辈只能算得上是粗通文墨。我舅舅这才让我来这刘氏族学耳濡目染,沾点文气。”

      颜澈默然,原来如此。

      “颜兄呢,”梅盛直直地盯着她,又恍然大悟似的自问自答,“想来是苦作学问,以求高中罢。”

      颜澈心想,高中么,其实也不然,只要掉不出二甲去便都好说。只要还能做个芝麻官,结局便都不算坏。

      “梅某听说,读书人要考很多次方得功名。但若是你,我希望明年此时,你便能簪花游街。”梅盛见对方缄默了半晌,担心是自己说错了话,便急急补上一句。

      颜澈对上少年熠熠的双瞳,笑道:“谢谢梅兄的好意。”

      “颜兄同刘氏族学那些人不一样。没有酸腐气,倒是纯粹。”

      颜澈奇道:“梅兄竟还会看面相。”

      梅盛哑然失笑:“唐突了。梅某见过诸多忘恩负义的书生,所以有些陈见。”

      颜澈宽慰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只是读书人既有蝇营狗苟之徒,亦有纯直良善之辈。布衣白身既有贪心不足者,亦有侠义冲天者。各有取舍。”

      不经意,耳边熙熙攘攘,不绝如缕,想来是已经到了闹市了。

      “梅兄,颜某还有一事不解,缘何梅兄一定要请我喝酒呢。”颜澈思忖再三,还是憋不住这则疑问。

      梅盛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眼前柔弱的少年,素手纤长,搁在膝头,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

      他别过脸去,淡淡道:“梅某只请志同道合者喝酒。我信颜兄是良善之辈。”

      颜澈没有接话。

      于这天高气爽的秋日,她不禁回溯起同父亲的一席道义之辩。

      前路偃蹇,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自己乃至于玉石俱焚,也不会辜负道义。是以,她暗下决心,也绝计不会辜负眼下这个真心邀她喝酒的少年。

      马车于一处临河的码头停下,往来皆是商旅,络绎不绝。

      颜澈随梅盛上了一艘画舫。碧波荡漾,粼粼水光映进小窗,同琉璃烧制的陈设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四周入目,皆是桨声灯影,脂粉流芳的秦淮,摄人心魄。

      颜澈怔住,正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2】。

      “只是邀你顺道听曲。”梅盛见颜澈一瞬的失神,怕她多想,便颇为体贴地解释。

      梅盛很熟稔地唤过船家,不一时,菜蔬备至,水陆毕陈,肴馔丰盛。颜澈落座的功夫,船舱里已经进来两个梳高髻的簪花仕女,怀抱琵琶,素手微动,曲音袅袅。

      梅盛已经自斟了一杯酒,将一空盏向颜澈面前一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颜澈并不忸怩,自斟后抿了一口,清冽回甘。

      “这是新出的春山空,那日便想解馋。”梅盛啜着美酒时,凝视着颜澈眼角边的丹痣,盈盈素面,不啻潘安,他生得倒是极好。

      “颜兄怎么称呼,比如可有字?”

      “我刚及弱冠,自然有的。字,希纯。”

      “我虚长贤弟两岁,便自封为兄了。”梅盛双指松松地衔着酒杯,眼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愚兄单名盛字,字欺霜。”

      “初见希纯便觉分外亲厚。”梅欺霜仍在自斟,“贤弟可别见外,以后直呼我为‘欺霜’即可。”

      颜澈点头。

      酒过三巡,颜澈想着梅欺霜自幼长于应天府,自当比乡野旮旯要音讯灵通,轻启丹唇道:“欺霜,你可知先户部尚书李岱?”

      梅盛面上的诧异转瞬即逝。

      “自然,略有耳闻,不是为了户部拨款的事跟先帝吵了一架么。只不过彼时我年纪小,并不知具体情形。”梅欺霜奇道,“希纯,你如何对户部那个老翁感兴趣?”

      一介老翁么,那是我祖父。颜澈心底苦笑。

      “家父当年随口一提。我对李老大人的耿直实是钦佩不已,奈何家父并不曾任京官,所知不多。我以为梅兄出身应天,料想该广闻博识,想到随口问问罢了。”

      “家父也对李老大人钦佩不已。”梅欺霜点头。

      幸而梅欺霜并不过分纠结此事,后面又谈了些不着边际的,总算遮掩了过去。

      数曲既毕,颜澈觉得自己仿佛喝得有些上脑,便起身去窗边吹风醒酒。梅欺霜倒是很会察言观色,止住了舱内的丝竹管弦之音。

      一时悄然无息,偌大的天地间,仿若扁舟一叶,荡于寒江。颜澈遥想当年,身为李熙,锦衣簪缨,兴致昂扬之至,俯瞰砥柱中流,忽而又觉身在云端,手摘星辰,脚踢北斗。

      须臾数年,白驹过隙,故园凋零。只怕没有人再能记起一个籍籍无名的李熙。空有壮志凌云,可惜时不我待。

      一行清泪划过素白的脸。待她吹够了风,转过身时,看见的便是若无其事在喝酒的梅欺霜。

      “让梅兄见笑了。”颜澈坐下,仍斟酒。

      梅欺霜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低落,适才不过以喝酒掩饰匆匆一瞥的愕然。

      “不要喝了。”梅欺霜罕见的清冷的声音。

      颜澈微怔,旋即坦然一笑:“好。听梅兄的。”

      月已中天。把酒言欢已过,颜澈略坐了会,便要告辞。

      她还惦念着回去再温习一遍白日的功课。

      梅欺霜执意要用来时的车载她一程。颜澈有些醉了,微微偏过头,想到这样也能快些回府,也不推辞。

      梅欺霜的酒量很好,头脑倒还清晰可鉴。他望着眼前微醺的谪仙一样的少年:“希纯,若你以后平步青云,我若再找你喝酒,你可不能推拒。”

      颜澈原是在默诵五经里的名篇,听得此句,便笑起来:“梅欺霜,天下人才济济,又怎会多我一个颜希纯。颜某自觉没有这个官运亨通的命。”

      “况且,我来时便已于心底立誓,望学有所成,造福一方。自我东行,庐州、安庆水患肆虐,沿途所见莫不触目惊心。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又如何担得起这寒窗十载读进去的文章道义!”

      “我爹自幼便同我说,置天下之忧于一己安乐前,方是士子入世的正道。”

      颜希纯并不知,她倾吐肺腑之言时,眼睛无比敞亮与纯澈。

      梅欺霜于苍茫夜色中观她,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仿若她是夜悬明灯,暮映火烛。

      恰在那一瞬,梅欺霜就毅然决然地秉信,怀瑾握瑜的书生之流合该如颜希纯一般,以柔弱的文人的躯体怀揣着千钧之重的社稷。

      “说得好!”梅欺霜亦慷慨激昂不已。

      “颜希纯,日后你守万民,梅某守边疆。”梅欺霜郑重其事地说道。

      颜澈瞥了眼双瞳熠熠的豪迈的少年,有一丝动容。

      她微微一笑:“好。颜希纯得梅欺霜携手同行,乃颜某平生所幸。”

      景嘉四年九月的某夜,两个相识未久的热忱少年,于一方狭舆内,互诉衷肠,寥寥数语,袒露步云登月之志。

      宛如商秋夤夜里的两只栖鸟,相拥取暖,彼此慰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欺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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