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明月照霜

2、苏醒

　　傍晚时分，夏忆照常端着药来到床前，照样捏着下颌往下灌，床上的人忽然眼睫微动，呛咳起来。

　　夏忆忙放下碗，扶着人坐起身来。

　　一番手忙脚乱，垂着头的人这才睁眼看向夏忆，凤眸明媚，清澈干净，竟让他一愣。

　　两人互相打量片刻，床上的人这才迷茫道：“你是谁？”

　　夏忆将一旁药碗放进男子手中，道：“喝完药再说。”

　　男子眨了眨眼，伸手接过药碗，喝了一口之后眉头紧皱，而后在夏忆压迫性的目光下闭着眼一饮而尽，可怜兮兮道：“这药……火候太大，好苦。”

　　夏忆沉思片刻，转身出屋，再回到床边时手中多了半碗清水，“我这儿没有糖糕，只有清水，漱漱口吧。”

　　男子漱完口放下碗，这才看向夏忆，蹙眉道：“这是哪儿啊？你是谁？”

　　夏忆收好碗，挨着床边坐下，耐心道：“我叫夏忆，这是我家，此处是西州偏远村庄，名叫上岭村。我是村里猎户，早上进山在山涧里发现了你，这才将你带回家中救治。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掉进山里？”

　　男子听得认真，待夏忆发问，这才无措道：“原来是你救了我，我……我好像什么都记不得，我头昏。”

　　“名字也记不得吗？”

　　夏忆叹了口气，那个山涧，亦是四年前自己掉下来的地方，没人比他更清楚，从万丈高崖上掉下来侥幸不死是多么幸运，若非内力在身，他必不可能活命，如今果然叫李大夫说中了，这人竟是失忆了。

　　温热指尖触上眉峰，夏忆抬头，只见对方俊秀容颜上满是做错事的愧疚不安，怯声道：“抱歉，你别生气，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夏忆拉下他的手，道：“别乱动，小心身上伤口。我不曾生气，只是想到大夫说，你掉下来时撞到头，积了瘀血，待瘀血慢慢散去，就会恢复记忆了。”

　　男子闻言睁大了双眼，惊喜道：“是么？我还会记起来的。”

　　夏忆点头，继续道：“之前你摔落山涧，我替你清洗时，见你身上有一块玉佩，刻着字，你看看，是否能想起些什么？”

　　玉是好玉，入手莹润，刻着“月白”二字，床上的人将玉捧在掌心，喃喃念了两遍，释然一笑道：“无论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便叫月白吧。”

　　夏忆未料他如此洒脱，半晌亦是露出个浅笑，常年冰冷的五官变得柔和，竟是意外的好看，“好，那我以后，便叫你月白了。”

　　唯见江心秋月白，月白此名，确实衬他。

　　夏忆虽不知这人身份，观他失忆之后亦是声音温雅，举止有礼，可见当是个如玉君子，不由心中好感更甚，“莫要太过担忧，你可饿了？我为你留了饭菜，用过饭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好。”

　　暮色渐浓，夏忆抱着被子正要打地铺，却被月白叫住问道：“阿忆，你在做什么呢？”

　　夏忆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打地铺，睡觉。”

　　“阿忆，这床很大的，你别弄了，和我一起睡吧。外面好冷，睡在地上不舒服的。”

　　月白揉着脑袋看向夏忆，柔和烛光打在铺床的人身上，在地上留下一团黑影，从月白的角度看去，他的身形格外消瘦。

　　夏忆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愈发快了，“你别闹，很快就好了。”

　　月白见他不听，不由着急起来，不顾浑身疼痛，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伸手拉住夏忆，固执道：“阿忆和我一起睡，不许睡地上！阿忆不睡，我也不睡！”

　　夏忆被他搅得心烦，不由抬头看他，却见看着自己的人长发披散，冻得微颤，神色却很坚定。

　　床很大，夏忆自己抱了床被子，在另一侧躺下，衣着单薄的人却还站在原地。

　　夏忆心里一窒，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还不睡觉，不想早点好了吗？”

　　月白猛的转身，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大睁着看他。

　　“阿忆，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夏忆拍了拍床。

　　月白这才赧然一笑，发着抖钻进被窝里，顺带往夏忆身上蹭了蹭。

　　夏忆被蹭得一僵，他从未与人同榻而眠，此时说不出的僵硬，看见月白通红的双眼，又不由得生出愧疚，“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一个人太久，都忘了该如何同人相处。”

　　月白凤眸含笑，轻声道：“没关系啊，以后我在阿忆身边，阿忆就不是一个人了。”

　　夏忆定定看着月白。

　　月白脸上笑意渐淡，忐忑道：“不行吗？阿忆不愿意吗？”

　　“不会。”夏忆闭上眼。

　　我不会赶你走，当你想起一切，走向你的归宿，而我亦将去向我的归处。这段时间，有人来陪，似乎也挺好。

　　月白满足一笑，“不会就好……”轻柔的声音在烛火被吹灭之后更显飘渺，“我想留在阿忆身边。”

　　月白睡姿规矩，睡颜宁静，看着都叫人好心情，夏忆躺在床上，听着他绵长呼吸，嗅着他身上的清苦药香，竟也慢慢困意上涌，难得的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夏忆睁开眼，就见一双凤眸亮晶晶看着自己，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这才想起家中多了个人。

　　“这么有精神？”侧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夏忆替月白掖了掖被子，“再睡会儿。”

　　月白眨眨眼，乖乖躺在被子里道：“昨天睡了好久，现在睡不着了，阿忆要去做什么？”

　　夏忆心知他不安，亦不点破，穿好衣服起身，“去做饭，一会儿吃过饭你又该换药了。”

　　月白躺在床上看着夏忆忙前忙后，心中不安渐渐消散。他想，能被阿忆所救，实在是件幸事，阿忆看着冷淡，行事却极体贴。他这样宽容，自己就算想不起从前的事，应该也没有多大关系吧？

　　小山村的日子总是平淡无奇，月白穿着夏忆的青衣，一头青丝只由发带扎着，站在菜地里朝夏忆挥手。

　　“阿忆，菜地里的杂草都拔完了，我不小心拔掉了两棵白菜……那我们中午就吃白菜吧！”

　　“好。”

　　夏忆抬头看了一眼菜地里的人，低头继续往土里埋桩，眼看着天气愈冷，他得装上结实的围栏来防止野兽突袭。

　　从前他一个人倒无所谓，如今多了一个月白，探脉时他虽知道对方身有内力，可眼下月白失忆，不过是个普通人，且大雪将临，屋子亦必须翻整。

　　月白的伤都是皮外伤，不到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夏忆忙着修缮屋子，他就包揽了家中细活儿。最初是什么也不会的，跟着夏忆看了两天，竟做的有模有样了，尤其是一手厨艺，好得叫夏忆都有些吃惊。实在是自己厨艺平平，月白的到来竟叫自己满足了口腹之欲。

　　而受到夏忆夸赞的月白，此后自是一手包揽了下厨事宜。在他看来，只要阿忆多需要自己一些，就不会赶自己走啦。而至于为何纯洁得如同白纸一样的月白会有这般想法，说起因由就让夏忆一阵头疼。

　　这不，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叫夏忆手里的斧头都差点砸歪。

　　“小白！”

　　“张大娘，您来啦！快进来坐吧，我正准备做饭呢。”月白见到来人，脸上露出笑容。

　　原来自那日张大娘知道夏忆娶了贤君，就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说不知是何等妙人，能让夏忆这等油盐不进的倔人都动心。于是一日里寻了个借口经过夏家，正巧看见月白在院里晒太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想她张大娘保媒数十年，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美人，天真温柔，眉眼如画，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的，一时间不由又是叹息又是骄傲。

　　叹息是叹息这般良配不是自个儿保媒，骄傲自然是因为上岭村也有了这等美人，可不把十里八乡都比下去，这可是极荣光的。

　　一来二去，月白倒是和张大娘迅速建立起了感情，月白温柔嘴甜，张大娘欢喜之下日日传授夫妻相处之道，月白是听得似懂非懂，夏忆则无奈看着那一老一小交谈甚欢的模样。

　　不过有了张大娘这个“忘年交”以后，月白倒是愈发开朗了，李大夫也说他开心些更利于恢复，夏忆便也放任了。

　　“阿月可真是勤快。”张大娘走进院子，看着两人各做各的，分外和谐，心里也很是欢喜，这对儿小夫夫，又热情又有礼，实在难叫人不喜爱。

　　月白笑着摇头，道：“大娘您随便坐，一会儿吃了饭再回吧，之前阿忆去山里挖了冬笋，拿来炖汤正好吃呢。”

　　“你这孩子，那大娘就不客气了。之前在家啊，大娘闲着没事，纳了两双鞋，寻思着给你们拿来，做工一般，可别嫌弃啊。”张大娘将臂上挎着的篮子放下，拿出了两双针脚细密的鞋。

　　“大娘！”月白嗔怪的喊了一声，忙擦干净手来到张大娘身边道：“不是说了让您少做针线活儿吗？多伤眼睛啊？还这样为我们操劳，您这样叫我们小辈怎么过意得去？”

　　张大娘无所谓的笑笑，道：“大娘如今也是闲着，你们小两口住在山边上，原本就和村里少往来，你又不会这些，这也算是大娘一份心意了。”

　　“大娘。”月白看着张大娘，心里阵阵暖流涌动。看着那两双鞋，不由心里酸软。张大娘是他苏醒后见到的第二个人，也是除了夏忆之外对他最好的人。

　　“这孩子！”张大娘越看月白越喜欢，当即拉着人一同去了灶房，帮他做饭去了。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儿，香气在灶房里飘了开来，夏忆听到月白叫他，也放下手中的活走进屋里。

　　月白端了热水给他净手，一边道：“方才大娘说是十二月十五是村里最后一次赶集的日子了，如果要去镇上，别忘了提前和村里人讲。”

　　夏忆想了想，摇头道：“不用，正好过几日我也要去镇上一趟，之前积下来的皮子也该拿去卖掉了，到时候借王大叔的车用一用，带你一起赶集去。”

　　月白自然兴高采烈。

　　一顿饭吃完，张大娘自然知道了夏忆打算自个儿去镇上的事儿，话头一转，却是提起了另一件事，那便是冬日猎狼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