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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摔冷砚,千丝雨缱绻翻 ...


  •   到了春深巷,雨下的更欢了,愣是没半刻消停过。

      芙蓉梦里是春深如许,道不尽的千重缠绵,顺着推门而入的凉意习习入帐,绕枕生香。

      窗外头风大雨急,冯彩英小心翼翼的走近床边儿,一撩开青纱帐,顿时是羞红了双颊,忙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想了想还是颤抖着手指,伸进去推了推里面人的胳膊。

      “师父,你醒醒?快醒醒!”她憋足了气喊了好大两声,还是闭上了眼睛,索性看不见心不乱。

      半掀开的红缎面儿蝶纹被子里头,林长轩好像自个儿睡得正昏沉,被子仅仅盖住了腰腹以下,上半身是衣襟大敞,露出脖子上系着红线的如意小金锁,垂在锁骨边儿上。此刻,他清秀的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还有几分纠结难受,在梦里都狠狠拧着眉,一只修长的手紧紧的抓着床单,像是沉沦在无底深渊的幻境里不能自拔。

      “师父?师父,你快起来吧,白大哥说你再不起来,就要给你的戏服动剪子了!”彩英见他还是没反应,暗想着时间不多要赶快把他弄醒,憋了口气,突然就大喊了这么一声。

      “嗯......谁?”半含着醉意的睡眼惺忪,他不知道是疼醒了还是被喊醒的,在枕头上斜歪着头也没敢多动一动,声音都差不多快哑了……

      “师父,”她转过身来,想着一口气把话说完就退出门去,刚刚许是没看清楚,这一细瞧,就急的惊叫出声,“师父!你怎么了?!”他白皙的脖子还有手臂皮肤上到处是淤青暗紫,发白的唇色都快干裂出了血,样子说不尽的凄楚难言。

      “看见了?”他倒是不很在乎的笑了笑,有点没心没肺的说,“没事,别怕。只是今晚上,我不能去唱戏了,彩英,我教了你有三年了吧?”一抬眼,两两相看,他凄凉突兀的眉目就从她的眼睛里,倒影印到了心里,硌着生疼。

      “是,三年。”这一问一答,她暗暗惊觉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六,老城隍庙门口遇见,就结了缘。乡下逃荒的姑娘在一群难民堆里,就生了个好嗓子,大声喊着求人雇她去做个粗使丫头的活计,说是肯吃苦,洗衣做饭都能行。那天林长轩刚巧经过,听见了那一嗓子“先生,先生,您雇我吧!”,就把她带在了身边。

      只差两岁的年纪,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是兄妹,林长轩本是那会儿同情心上来了,就想着收留了她,正好院子里就一个人住,找个人照顾着自己,陪着自己,看她资质不差,说不定还能教个好徒弟,自觉也是益处多多的。

      可没想到,现在,她却看见了他最为不堪的,最不想给人瞧见的一面。

      “我觉得你唱的已算是不错了,今晚上你就替替我,我累了,想歇歇。”闭上眼,头深深的陷进枕头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师父,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她水汪汪的眼睛直往下掉泪,心里的气愤怒火跟着疼惜一齐燃上来了,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冲上去就要掀了被子,看看他到底伤得重不重。

      “戏演多了,真当自己是穆桂英了?戏,都当不得真的。彩英,别逼我。”到底是十年苦功的戏功底子,他手劲儿很大,一只手就扼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被子往上身拉了拉,纵然遮不住太多难堪的痕迹,可至少,也能勉强维持个颜面。

      “师父,为什么会这样?!”是经常来捧场的马五爷,还是那个时常来这里找师父的洋学生?要不是那个喜欢叫他去唱堂会的西南军阀参谋长徐凯?!不管是哪一个害的林长轩,她这会儿都恨不得拿命跟他们拼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怎么能?!你跟我说是谁,我去……”她愤愤的想要挣脱手腕上的力道,却在看着他眼神的时候,心也悄无声息的软了下来。

      “你去什么?被人在家里欺负还不够,让你送上门也去让人玩么?”林长轩冷冷的笑了,纵使遍体鳞伤也忍着坐起身来,被子遮到胸口,金锁滑到了脖子后面,红绳勒住咽喉,但露出了脖子还有胸前那些或是啃咬抽打或是烟枪烫伤的痕迹就像刺儿一样,扎进了她的双眼里。

      屋外的雨声若凄冷无情的琴弦,绵长又凌乱的续续而弹,可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冯彩英紧紧地绷紧了唇线,她怕自己再说出来一个字,似乎只要再多出一声,都会伤害到林长轩,感觉再稍微一用劲,就会把他摧折到地上,萎靡的变成柔软的稻草一样没有任何抵抗的力气……

      “戏子,在他们眼里面都不算是个人,连个物件儿都不算……”他有些随意的笑笑,眼睛像是没有了灵气,闷得漆黑一片,“其实有时候就在想,要是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费劲的找个借口让自己相信还有力气来残喘苟活。但我的家仇还没报,也只能就这么醉生梦死的活着。我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连枪都不会用,该怎么去报仇?”

      “原来……”原来他打牌赌钱、去烟花巷喝酒,这些事都是故意在放纵自己,做给别人看的。是为了报仇在隐忍么?没有人看见他的满身伤痕,都知道他爱玩,晚上夜不归宿也都没人关心,他是不是被弄的遍体鳞伤?!

      她只恨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从来不知道这些,甚至是愚钝的什么都没能为他做。甚至,她不了解他的过去曾经,不知道他有什么仇要同谁报?也没有跟踪过他去看看,到底他夜里去了什么地方?!

      “师父,我很笨,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不知道,就能作为自己疏忽大意的借口么?该怎样才能弥补?才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可哪怕身上的痕迹消了,但是心里那团阴影,又如何来驱散?毕竟,他是那样骄傲又不肯轻易向人袒露心事的一个人。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还是说,你愿意留下来一直陪着我?”他心里忽然就有个主意,既然自己要这样继续过日子,还不如拉一个人来陪他一起。

      无论是自私无耻也好,卑鄙耍手段也罢,他自认本来就不是那种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可是又不禁慢慢扩大,许是太久,都没有这种希望得到什么的感觉了,这太过强烈,在心里面叫嚣着想要让他伸出手,将她拉进自己这无穷无尽的深渊噩梦里,一同承受那么多隐秘难言的过去。

      “不,不行,我……我,”睁大了眼睛,又惊讶又暗暗的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说的情绪,是高兴么?但是……

      “为什么不行?!”

      不行么?遭到拒绝,他本是掩藏在深处的心思,就更加无法无天的叫嚣着涌上心头。这会儿更分不清是一时兴起还是早就,他觉得自己邪恶的不是东西,可就是这样才会让人更觉得渴望拥有,愈发强烈的让自己感觉,他是这样喜欢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忽然就蹲坐到了地上,捂着脸难过的大叫,“我是来城里找未婚夫的,自小就和人家定下了娃娃亲,虽是他的面都没见到,可是我娘说这辈子只能跟着他过,不能悔的!”

      话说完了,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他心中一窒,原来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那些个戏里面的君未娶妾未嫁,佳偶天成的美人配才郎都是虚假的。此刻的情形掺不得一丝假,他喜欢的人已经和别人订了亲,甚至以后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再不能属于自己。

      这个事实,让林长轩有点想笑,就好像全世界都背弃了自己一样,真是丧家之犬,谁都讨厌呢,就连一个她也不能拥有。但事实上谁又欠谁的呢?别人没有义务和责任来过多的理会其他人的心情。可是,他想要这个女子,就像是戏里那些不管边关烽火只为美人一笑的昏君庸主,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唯一,任何东西都可以来交换,只要能够留住她在身边。

      “你不喜欢我?你要离开我,是不是?”他眸光闪烁,声音也很轻,蜻蜓点水的飞啊飞,诱惑着她的心起了涟漪再不能平静。她都不敢看他那双好像会说话一样的眼睛——你不留下来就会害了我,你不留下来,我就死给你看!

      那双惯于逢场作戏的眸,此刻正直直的望着她,带这么多期许还有,最后一线微弱光芒的希望……

      “我……我喜欢师父,我……”结结巴巴的回答,她自己也为这动摇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在说什么?她怎么能喜欢自己的师父呢?!这简直是在胡思乱想!可两个人只差两岁,而且,不能否认,他这三年对自己算是十分的温和体贴。呸呸呸,我这是在想什么?!

      “我只问你,说,你要不要留在这里,要不要以后永远的跟着我?”这简直是在咄咄逼人了,但他并没有任何罢休这罪恶的觉悟。

      明明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明明知道这样做会让她多么的为难,可还是生怕不够的要再加一把火,趁着她这会儿有些动摇和迷茫,逼着这个自幼深受传统保守礼教思想管束的姑娘,去做一个这样疯狂的抉择。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只觉得两眼发蒙,脑袋跟浆糊黏住了似的,喃喃的重复着这话。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想都不敢想,他是那样一个耀眼的人,生的好看又待她好,教她识文断字学习唱戏,从不让她做什么粗活儿累活,甚至自己有几次生病发了高烧还趁夜背着她去看大夫,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么多老爷先生、小姐太太捧他,为他着迷的追逐着他,然而他却中意的是自己。但是,违背娘临终时的愿望,背弃约亲的事,实在是太过罪恶。老天爷,为什么我们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很好,我知道了,你走吧。既然你什么都看到了,也不肯留下来。”暗暗咬了牙,他向里侧别过脸去,那声音冷的好像都没有知觉了,“那就从这扇门里,给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林长轩握紧了掌心已经染了汗水的被角,狠心下这一场豪赌,赌上她对自己的感情,赌上这三年的朝夕相处,赌上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赌上所有。

      “我不走!”她闻言竟是难过的止不住泪了,“师父,不要赶彩英走,我没有地方去,我不走!”纵然这天下之大,可又有哪里,哪个人可以留她容身呢?父母早就饿死了,她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安全感,也不知前路在哪儿的人。

      “你不是要去找你未婚夫?可是我想娶你,要给你做丈夫,你却嫌弃我是不是?你不要我是不是?!”哪怕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故意的出语刻薄,佯作受伤,只要能够留住她,不让自己错过这个机会,他自然是要不惜一切!

      “不!我不是!”害怕,无助,还有不知所措,不觉间就将她送入他的陷阱里,猎人总是有办法来让自己的猎物自投罗网的。

      “那是什么?”薄唇一抿,按住她手腕的指节一收,就将她硬生生拉近自己,连睫毛有几根都能看清楚,呼吸都好像含着蜜味的烟雾,撩拨着湿润温柔的气息,都能吹到对方的脸颊上,她的心跳加速的都快从喉间蹦出来了。

      檐下雨滴答滴答的不知响了多久,纠结着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就好像这无常世事,从来都来的太过突然,但消耗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半分不肯饶人。同是绮华玉貌的一双人,奈何中间却隔着这么多的阻碍。

      “罢了,是我不该逼你,你走吧。”在他快要被这两两无语的情境逼疯的时候,就快要绝望,没想到……

      “我愿意,彩英愿意!”沉默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将抓起被子给他捂得严严实实,猛然把这句话从心里推了出来。

      突然就在想上辈子是不是自己十恶不赦,做了什么坏事欠了他的,今世要偿还来了。终究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她是爱他的,这一句话不管是一时发了疯,还是自己很久以前就隐隐种下的相思根。入了地发了芽开了这么朵放肆妖娆的花,纠缠着自己的心再不能解开。

      “真的,你愿意?”这幸福来得太快,与刚刚那种忐忑与害怕完全不同,他有些不敢确定的要再问一句,生怕她再反悔了。一个劲道就将她抱进怀里,也不顾她不好意思的不停挣扎,只凭着自己心意高兴,诱哄着她,“彩英,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可我娘定的亲事怎么办呢?那个王府的小王爷,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不不,我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可是,这都已经民国了,大清皇帝都退位了,那些亲王郡王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据说他们住在北平的……”她脸皮儿薄,怎么好意思再说那样的话。只好纠结着扯开话题,将摆在面前的困难摊开来,和他一起面对。

      “什么王府?”情敌的身份底细还是要知根知底的,若是将来那人追来,自己也好有个准备,毕竟,他这是横刀夺爱。

      “我娘本来是知府家的小姐,后来要闹革命了,外祖父们带着我们趁乱逃难到了乡下,但是祖父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为我定了门亲事。说和我定亲的夫家是安郡王府的小王爷,好像是叫荣浚,娘还叫我带了信物来找他,”说着,她就小心翼翼的从脖子上取下来一个红绳子穿着的小金锁,约有大小,精致的五福花纹团聚凸显出中间刻着的“吉祥”二字,“另一只锁和我这个一模一样,上面刻的是,是……”唉?刻的什么来着?这一急,就给忘了。

      “是不是吉祥如意?”他眼睛一亮,盯着那块小金锁挪不开眼,仿佛有什么魔力能把他的神智给吸进去一样,简直是魔怔了。

      “对啊,就是吉祥如意。”她忽然就记起来了,笑着说,“还是师父念得书多,懂的多。吉祥定姻缘,如意成连理,娘就是这么说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要是哪天遇上了王府的人,我们,我们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瞎操心,大清国都没了,王爷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没工夫管我们。”他有些开心的笑了,唇红齿白的脸上泛起暖热的绯色,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一切有我,你不必担心。”

      为什么?她不敢问。有些事,还是不要说破了好,说破了,只怕,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以后了……

      “嗯。”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笨拙,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但心里就跟尝到蜜糖的蜂一样,恨不得一头扎进那甜美的感觉里面,用尽力气深陷沉沦。

      这心,咚咚咚的跳的好快……

      “咚咚咚锵!”锣鼓声催促的更迭起落,慌得人是忐忑不安。

      玉兰大戏院,这场已售了票的千古名剧《白蛇传》,却是不能顺利开演了。

      “小英子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苏涵这是真着了急,叫了几个看场子的去催,还不忘阴阳怪气的提醒着戏院里面正在后台的众位戏子们。他板着脸,大声说:“林长轩这是要造反了?啊?!演一个小青都能给我拖这么久,要是做了主角还不翻了天!我这戏园子倒了,还要不要大家好好唱戏拿月钱了?!你们几个赶紧去把这个小祖宗给我‘请’回来!”

      “苏老板,您不必劳心费神请我师弟回来了,今儿这戏,我改了,改《天女散花》,我一个人唱,也省得麻烦。”坐在檀木凳上的白月卿不动声色的擦了刚刚换好的妆,径自到了换衣间准备换了还没捂热乎的戏服。他不是想摆谱,可是时间已经不够多了,眼看着戏迷票友在台下都快坐满了,再不演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别介啊,白老板,咱这《白蛇传》的牌子都摆好了,票也售完了,您这一临时改戏,是要我们毁了自己家招牌啊!”您是我亲祖宗,您可真会不给我省心!苏涵紧跟其后,被“咚——”的一声关门响给隔在了外面,还不忘陪着好话,“我知道长轩是你师弟,但咱们也要讲个规矩不是?要不,找芸娘扮小青来配戏?”提起芸娘,也是个生的好模样的老戏骨,京剧越剧虽是没有白月卿唱得好,但也是玉兰戏院的第三名角儿,找她准错不了。

      “呦!难为苏老板还想着她,芸娘那个就会卖弄风骚的狐狸精,早勾人去了!”旁边爱争风吃醋的泼辣女戏子,颇为刻薄的插了句。

      “芸娘刚刚被胡参谋请去唱堂会了。”白月卿闷闷的答道,芸娘她要是在,我还用得着费这心思?

      “胡参谋长啊?”呸!又是那个老色鬼?!得,啥也别说了,改吧,这会儿不改都不成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摔冷砚,千丝雨缱绻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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