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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笼中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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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谢然在何处睡着,醒来时睁开眼看见的,永远都是自己卧房的屋顶。
是谁送他回来的,不言而喻。
他穿衣束发之后,总会自顾自弯着眉眼,向无人处道一声谢。
不论要谢的那个人是否在听。
谢然不知道成是何时走的,又何时会回来。但每当他唤他时,他总是在的。
他对郁成的情感,悄无声息的发生着些许改变,却连自己都不成觉察。
时间,就在平静的喜乐中流淌而过......
不论人世间这一隅如何悲欢聚散,四季仍旧是一日日轮转。
树影变长,天气也渐渐转凉。
第一声蝉鸣不知是何时响起的,但当人发觉时,枝头红叶已覆了微霜。
七角枫的一片叶,随着轻盈的风从树梢滑落,一路飘过飞翘的檐角,落在谢然的发梢。
郁成伸手摘下那片叶递给他,谢然从铺开的画纸间抬头,温柔的接过枫叶,珍而重之的将它夹进书中。
“成,你看,入秋了。”
郁成从远处收回视线,目光方寸间容下了一个少年清隽明媚的身形。
“想看秋景吗?”
然轻巧的将画轴卷起,置于案上,挑眉道:
“去哪里?”
郁成揽过他的腰,催动法术。风卷红叶飞旋,似是下了一场斑斓的雨。
“入山。”
泉水从石缝中流下,一滴一滴湿了苔痕。乌雀婉转的啼鸣穿过如浪般的林海,经久不歇。
嶙峋陡峭的山壁之间,可行的山路仅有一段段隐没在竹林间的参差石阶,鲜有人迹。
山野之间,平地卷起一阵旋风,成片的青苔上隐约浮现出一个六角符阵。
不过转瞬,一玄一青衣袂翻飞的两个公子,凭空出现在风眼之中。
松鼠受了惊,匆忙丢下正啃着的松子,三两下爬上了近旁的树。从树冠间警惕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
谢然一扯郁成的袖子,惊喜道:“成你快看那边!有松鼠唉!”
郁成抬头找到了松鼠乌亮乌亮的一对小眼睛,打量片刻,认真道: “喜欢吗?给你抓下来。”
谢然哭笑不得,忙拉住他的宽大的袍袖。“我们已经吓到人家了,快点走吧。”
郁成扫了眼他乱抓的手,点了点头,放过了这个无辜的小家伙。
山林像是彩墨渲染过似的,亮色直铺向天边。缓缓燃烧的流云将大地镀上一层绚烂的金晕。
竹影摇曳间,仅有的两个行人时走时停。
当远日与地平线相接之时,然与成并肩坐在草地上,任秋风吹过衣角,拂动鸦羽般的发梢。将他们包裹进清爽的温暖之中。
谢然向右倚靠在郁成的肩膀上,在温暖的阳光中享受地阖上了眸子。
良久,最后一缕夕阳光晖即将散去时,他睁开眼,眸中映着遥远天边瑰丽的紫色云岚,轻声问:
“成,你见过笼中鸟吗?”
“它们生于囚笼,死于囚笼,从不需要为生计奔波。短暂的生命中只见过视线所及的咫尺世界,明明失去了自由,却连一点改变的想法都不会有……就像我一样。”
“我自小体弱多病,十九年里从未踏出过京都一步。所有人都当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柔弱金贵的大少爷。含着金汤匙降生,也将在谢家的护佑下富贵至死。一生从不曾想过朱门之外的人间是什么样子……”谢然自嘲一笑,“事实上,他们也并没有说错。”
他抬眸看向成:“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你。”
从此不论山与海,都超脱了画卷的颜色。
郁成静静地垂眸注视着谢然温柔的侧颜。
“不一样的,有些鸟贪恋樊笼的安逸再也学不会飞了,而你只是被浮华蒙蔽了羽翼。”
夜暮彻底笼罩了这片天地,穹顶之上,星河长明。
就好像真的有飞鸟在长夜苏醒,睁开明月般澄净的眼睛。
时近中秋,重重叠叠的明黄花灯高挂在长街左右,将夜色染上鲜亮热闹的喜气。
“阿姐!”
谢然迈过朱漆门槛,遥遥看见了母亲身侧亭亭而立的红裙倩影。
谢沄侧眸瞥过来,浅笑道:“几月不见,阿然还是瘦成个竹竿子。” 她半开玩笑似的戏谑道:“娘是不是又不给你饭吃?”
谢母没好气道:“瞎扯什么,我何时不给他饭吃了?”
“他六岁那年你硬要他背诗经,背不出来不给饭吃。你忘了?”
谢母重重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冷哼道: “你这臭丫头转头给他送去了一兜甜糕,以为我不知道?你呀,就知道护他。”
沄冲然眨了眨眼:“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当然要护着啦,我是他姐嘛。”
谢然抵着唇咳了两声,耳尖有些泛红:“……母亲,阿姐,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阿然。”谢沄弯眼而笑。
三人嬉闹了一会儿,忽的听见檐下传来鸟雀振翼的声响。
“咕……咕咕。”
雪白的信鸽落在近处,啄了啄脚上系着的细绳,歪着头打量三人。
谢沄上前去解白鸽脚上的信。
谢母眼里的笑意淡下去。“是景寄回来的吧?往年的信都差不多是这时候到。”
谢然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哥他忙,回不来也正常。”
谢母道:“我回头差人给他送点月饼过去。”
谢沄提着信回来,叹了口气:“省省吧。景那里往返一趟光脚程就要几个月,又经过蜀地,送到也坏大半了。”
谢母却很执着:“挑几匹上好的马……还是要送的。”
谢沄拗不过她:“随你吧。”
然揭开封着漆印的信笺。
夜风拂过堂院,吹起信纸一角。烛火轻颤着映亮了墨黑干透的字迹。
【千里咫尺,见信如晤。儿离家已逾四年,边疆未定,不敢还家。
前日受京都急命,忽忆起,已近中秋。不知母亲,弟妹可还安好?山河遥遥,甚为思念。
沧州一战,死伤者甚众。匈奴犯我者日多。若能护江山清平依旧,儿愿献此躯血肉……
勿念。
谢景,嘉恩九年。】
景是谢家长子,比二妹沄长了五岁。今年已二十有六了。
他自幼不通文采,于兵法武艺一道却颇有些天资。年仅弱冠就考上了南/朝的武状元,一时风光无两。
同年九月,匈奴买通汉军守将,大举侵入边境,烧杀掳掠良民无数。谢景毅然舍弃禁军职务,自请皇命领兵远赴边疆。
黄沙扬尘中征战五年,从小小校尉一步步爬上将军的位置。领兵百余场,所向披靡。
直到去年匈奴王幺子即位,六部族联合,一切才有了些变数。
月光如水,衬的漫天星河都黯然失色。
三人对月,浅饮了几杯薄酒。
青梅酿的果酒很淡,并不能够醉人。却极轻浅的唤起了几分愁思。
谢母仰头望着圆月,眼圈有些微红。
她轻轻吟唱出声:“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世间凡人被种种因果缠绕满身,挣不脱六尺红尘。上天神明却对月千年,孤身一人,也会寂寥的吧?终究是……造化弄人。”
谢然想了想:“是啊,当神仙确实没什么好。活的长久却或许也索然无味……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过是……偶然听闻几段神仙话本。”
“忽然感叹旧事不可追,故人不可回。过去的往事也许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人会记得了。但此生总有些东西是想带下轮回永不相忘的……”
谢沄盯着杯底的残酒,若有所思。
谢然疑惑道:“那是什么?”
谢母拨了拨然额角滑落的碎发。
“……是‘执念’。然儿,阿娘倒是希望你……此生都不要明白‘执念’的含义。”
谢然酉时便推说头晕,先回屋去了。
宣竹宛的门虚掩着,没有一点灯光。然掖了掖衣袖,快步走进去。
他们惯常坐的屋檐上,闲散倚着个一身玄衣几近融于夜色的人影。背后是难得一见的银白明月。显的他清冷孤傲,还有几分惯性使然的生人勿近。
淡色凤眸在然走近的那刻倏忽瞥下来,所有的疏冷淡漠与生人勿近都在这个瞬间消失无踪。
就像是冰雪封冻在瞬间消融,荒野灰烬拂过三月春风。
他只稍稍一顿,就向他伸出了手。
“拉你上来。”
两只手在半空交握,一只稍凉,一只温热。热量传递,温度渐趋相同。
然借力攀着屋檐,轻巧翻了上去。
屋顶视野极好,低头能看见院里的花树和明灯。
再远一些,市井的灯火燃成一片,流淌成蜿蜒长河。
谢然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方系着角的帕子递给成。“喏,给你的。”
郁成接过帕子,入手有些沉。他解开四角,是几块戳着红印的月饼,还是温热的。
郁成盯了它良久,也没送入口中。
“桂花芙蓉馅的,你不喜欢?”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月饼在人间好像意味着团圆与重聚……我早已没有人可以重聚了。”
父母撒手人寰之后的这数百年,郁成唯有两人可称的上有些故交。
其一是他自始至终从未见过真容的师父,其二是他亲手斩落忘川的神祗。
一恩一仇,无人可寄相思。
谢然认真的抬眸注视着郁成垂落的眼睫:“若蒙不弃,我年年都在此处等你。也算是……有人重聚一场吧。”
但如今……似乎不同了。
郁成极轻的勾了勾唇:“离别之人相遇才算是重聚。你我之间……团圆就够了。”
“你同意啦?”谢然欢喜道:“那说好了,从今往后年年都要相伴一场。有花同看,有灯同赏,有酒同饮。”
郁成定定注视着他,沉声道:“嗯,说好了。”
次日晨,谢然从榻上坐起。
看见枕侧多了个雕绘华美的小木匣子。隐约能闻见一缕雪梅冷冽的香。
他下意识的看了眼窗外,阳光正好却并没有人。但他知道,这是成留下的东西。
谢然小心的打开盖子,匣子中静静卧着枚梅花羽瓣形状的吊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泛着渐变的绯红。
他用指尖勾起银线,吊坠下压着的字条随风轻轻滑落在软被上。是风骨嶙峋的小篆,意思却温柔。
送你了。
谢然注视半响,抚平了这窄窄一段宣纸,夹进一旁的书页,同那片枫叶一起。
而后披衣起身,束拢起长发,下床绕了一圈。找不到什么地方放那坠子。索性挂在脖子上,也不必怕丢。
他自言自语般道了声谢,推开门走出卧室。
郁成隐了身形倚在窗棂边,看着他将吊坠挂上白皙的脖颈。那句“多谢”他其实是收到了的。
待谢然出门,郁成抬手解了法术。却突然察觉到什么,指尖微顿,转头看去。
红袄的年轻女子在几丈外猛的停步,惊诧的看过来。
郁成蹙了蹙眉,一拂广袖。
谢沄只觉得有风沙迷了眼睛,她抬手揉了揉。再睁眼时,那个身形高挑的玄衣男人已然不见了。
她上前几步,看了看四周。
“奇怪……”
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仍匆匆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