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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外祖家 ...

  •   玳玳四月初十的生辰一过,十四日轧神仙的日子就马上到了。

      轧神仙自然是要到苏州城里的神仙庙去沾仙气。薛家的宅子在距城十余里西南郊的石湖边,加上错过了前几日的佛诞节庙会,玳玳特意提前了两日开始收拾,十三日清早出门,先坐牛车,进城又换了花树店大师傅撑的小舟。饶是如此,这时出行的人几乎挤满了每条路和河,小舟在河道里与其他行船船头对船尾,堪堪到了午饭后才登岸。

      外祖谈家原是以斫琴技艺传家,到曾外祖一辈时传人专好侍弄花草,并未学到斫琴一技的真髓。如今谈家的花树店经营得有模有样,却可惜玳玳的舅舅想传承先祖家业,拜斫琴师父竟只能到杭州与常州两地去寻。也因此舅舅一家现在长居杭州,只在逢年过节时带着妻子儿女回来小住。

      玳玳的阿娘出嫁、儿子迁居后,家中就只剩下两位老人和四个老仆。亲人聚少离多,二老难免寂寞,为此每隔一段时间,玳玳就会进城来住。来来回回时日久了,她也和周围邻居家的孩子熟悉了。

      这不,刚进内宅拜过外祖父母,前头门房的老管家就来到院里,说是同住水团巷的周家姐弟和胡家小娘子来找玳玳了。

      “去吧。”外婆理了理玳玳的头发,又拿了盘子里几块压花糕用绢子包了递给她,“周家的阿盘只许吃半块,他姐姐和蝶娘要多给一块。别玩得忘了时辰,晚饭前得回来。”

      玳玳连连点头,喜滋滋地捧着糕点三步并两步地跑出门去。院子里的几只雀鸟被她惊起,一下子全飞起来了。

      外公在屋里瞧了直摇头:“都十四了,还跟个小孩一样。……也不知薛家那边准备怎么安排。”

      外婆斜睨了他一眼:“真娘可比你我有主意,自己的孙女能不心疼?玳玳也才刚十四而已,离及笄还有时候呢,你倒是忧心起来了。”

      “你瞧我也不是说亲家母,咱的女婿……宴平他嗯……”

      “前头店里的生意不去照看着,整天呆在内宅喂鸽子。这几日来买花树的客人多,梁师傅带着陈家兄弟忙里忙外,你这个正经的主人家倒是心安理得地坐在内宅喝茶吃糕?”

      “噢,我这就去、这就去。”

      玳玳哪里知道自己走后外公被外婆好一通数落,一点回嘴的余力都没有。她捧着糕点快步走出院子,门口的周家姐弟和胡家的小蝶一人拿了一只纸鸢,兴冲冲地朝她摆着手。

      水团巷的几家孩子里,就属他们三个和玳玳玩得最好。几个人也是许久未见,一碰头就凑到一块话也停不下来地说了一路,讲到胡家的小蝶前几日已是定下亲事时,周瑶和玳玳一左一右地拉着胡蝶,好一通笑闹。

      ——这时候玳玳倒是把生辰那天晚上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和怎么看都不像只狐狸的裴七郎忘到了脑后头,满心只想着要把纸鸢放得最高最好,回来好跟外公外婆炫耀。

      这边玳玳外公刚走出院子,还没到前堂的花树店,就听到店里梁师傅的大嗓门:

      “哎哎,胡管家万福!这是来买迎神仙的花树啊还是来给花园选盆景呐?”

      只听到有个男子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道:“挑两盆万年青,两盆吉祥草。若是再养不活,我们家阿郎可不饶你。”

      说着这威胁人的话时那人的语气未变,一时间让人无法辨别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玳玳外公掐着手指琢磨着,一边来到前堂的八扇大屏风后,借着花叶的遮掩往外看——反正有能干的大梁师傅在,他乐得看个热闹。

      当然,不被玳玳外婆发现更好。

      胡管家正站在门口,从外头洒进来的日光使他的面目看起来十分模糊,只能觑见他高大的身形,虽着绸缎却把袖子扎起,行动间大大咧咧,有些不伦不类,应该不是什么大户家的管家。

      老人家正想着这人究竟是谁,什么来头,总觉得有些眼熟,冷不丁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唬了一跳,转头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是原本应该在店里帮忙的小陈。

      “你你你个坏小子,差点没吓死我。”玳玳外公抚着心口舒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训斥道,“不声不响地跑到这里,想偷懒呐?”

      “哪有哪有。”小陈也不怕他,凑近了低声问:“哎,东家,什么事要如此偷偷摸摸?”

      怎么就偷偷摸摸了?

      外公一听立马直起身板大声道:“谁偷偷摸摸了?”

      话刚出口心里就道“坏了”,只听前头那胡管家不紧不慢的声音:“原来主人家在啊?您赶紧来给某挑一挑,也不求能万年,活到明年夏天就成。”

      哎呦,这八成是来找茬的。

      ……

      原是离晚饭也就两个多时辰了,几个孩子不敢跑远,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放纸鸢的宽阔地方,就在巷子口玩了起来。

      周家的小弟阿盘才只有八岁,爱吃甜食把牙吃坏了。可他又偏偏嘴馋,吃了半块压花糕还想要,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玳玳。玳玳心软,左右一看,周瑶和胡蝶正比各自的风筝谁的高,就把自己的那块掰了一半分给阿盘。哪知道阿盘刚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那边放纸鸢的周瑶仿佛脑后头长了眼睛,立即松了线跑过来,连着玳玳好一通教训。

      纸鸢没了主人拉着,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被风一吹,与河岸边一株柳树的枝条缠在一起,线轴也滚进了河里。

      “哎,瑶瑶你的纸鸢挂树上了!”

      被周瑶说得面上发烫的玳玳一听,连拉了周瑶和阿盘跑过去看。只见燕子型的纸鸢被柳枝缠绕遮掩,连线轴都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怎么办……”

      四个孩子围着大柳树干着急——其中唯一的男孩才八岁,又吃成了个小胖墩,恐怕连梯子都爬不利索。

      至于女孩子家,怎么好撩起裙摆去爬树呢?

      僵持了好一会,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少年,二话没说手脚利落地爬上了树,把纸鸢从柳枝间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冲树下的几个孩子得意地挥了挥。

      “谁的纸鸢?”

      周瑶连忙答:“是我的!”

      “喏。”

      小少年轻轻松松地下了树,把纸鸢还给了周瑶。这时玳玳才看清他的样貌:十四五岁,眼睛颜色比常人要淡些,半长不短的头发用一根红绳系着。一副胡人的打扮,口音却是地道的吴音。

      一时间,谁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本地人,还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

      至于周瑶,平日里因为常帮忙家中绣坊生意而性子外向的女孩忽然红了脸,说话也支支吾吾地,越说越低。

      一旁的胡蝶看得分明,她了然一笑,用胳膊悄悄撞了下玳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玳玳点点头,两个女孩子就借口告辞了,留下那小少年和周家姐弟一处。

      “我看,八成有戏。”

      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往回走,临到家门前,胡蝶这么对玳玳说。

      玳玳回到家,饭菜正要上桌,闲来无事,便与外祖父母说起了刚才那个少年的事。

      “胡家的小蝶年初时候定下了人家,她跟你讲了吗?”外公仔细听完,敲了敲桌面问。

      ……这件事和那个少年有什么关系吗?玳玳奇怪道:“说了……啊,莫不是男方与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外公摇着头,重重叹了口气:“唉,小蝶也就比我们玳玳大几个月吧?也不知我那女婿怎么想,到现在也没个……”

      啪。

      一筷子菜夹进面前的碗里,外婆敲了敲碗沿:“吃饭。”

      “……”

      外祖家的作息规律和薛家差不多,陪着二老说了会话,玳玳就回房准备休息了。

      她住的是阿娘从前住的小楼,就在小花园的西北角。

      自阿娘出嫁后,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没有动,平时小楼锁着,唯有打扫清理时才会有人上来。

      嗅着房里清淡的花木香气,没有择床习惯的玳玳却莫名地睡不着了。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晌,一点倦意也没有,她干脆下了床,在房间里慢慢地走。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和从前一样,衣架、屏风、绣绷、花几……梳妆台旁那对瓷质的小老虎,据说是阿娘及笄那年舅舅送的贺礼。

      玳玳推开梳妆台前的一扇窗户,外头弦月东升,月辉皎皎。有数点模糊的光点,和远方朦胧起伏的山脉一同隐于夜色中。

      这个城中的夜晚和石湖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收回落在远方的视线,低头往窗下看,紧贴着小花园院墙的角落里种了一株翠绿的芭蕉,叠着两块假山,有只脖子系红绳的猫儿正翻着肚皮躺在上头,猫尾巴一摇一摇,好不舒坦。

      玳玳盯着那猫尾巴,觉得分外有趣。忽然想到若是青珩变回了狐狸,不知道尾巴是什么样子的。

      她都没见过狐狸呢……

      盯着看得久了,眼睛有些发酸,当下关了窗户,躺回床上,不多时便睡去了。

      当夜无梦。

      翌日,天刚拂晓,苏州城里的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外祖家的花树店已经早早地忙碌起来。匠人们要赶在游人香客出门之前驾着摆满花草的牛车赶到神仙庙,找一块好地方把那些生机勃勃、缀着晶莹露水的花草一一摆出,供游人赏玩挑选,也好沾一沾吕纯阳的仙气。

      身为店主人的玳玳外公自然不能怠慢,他和匠人们同一时辰起床穿衣,匆匆喝完粥,前头大陈跑过来说都弄好了,和屋子里的玳玳外婆说了一声,就打着灯笼出门了。

      铺着灰石砖的巷子悠长,它的另一头有飘渺的晨雾。从两侧院墙内探出的玉兰花展开了花苞,洁白如玉的花瓣上缀满了露珠。有一阵裹挟着流水气息的晨风拂过,花朵摇摆,露珠缓缓落下,沿墙角蜿蜒进砖块间的缝隙,不多几日便长出新绿的青苔。其中有一滴落到穿巷而过的老人的衣襟上,无形的水便在上头画出一朵花的形状。老人带着这朵花走过小巷,晨雾逐渐隐去了他的身形。

      玉兰簇拥的花枝间坐着一个赤足的少年,天青的长衫一角落在缀着露水的枝头,花叶的清香便被留在那片云水织就的衣角。

      他倚坐着一根还没有他手指粗的枝干,漫不经心地轻晃着小腿。长而细软的乌发散落在衣衫和花叶间,如一撇飘渺的水墨。他的目光从小巷的尽头转到院墙后的那座小楼,半透明的瞳仁映着晨光,像一汪柔软的水。

      然而,当他捕捉到一条身影敏捷地从屋瓦间越过,那汪水便化作了冰。

      玳玳自然是不会知道裴家的七郎、她定亲的对象、那只总也不穿鞋的狐狸精,距离她如此近,昨天她还曾想到过他,现在她只要推开手边的窗就能看见他。

      今日仿佛整座苏州城的人都出了门,河面上小舟大船相连,拿篙子的船夫高声吆喝着,甚至还有割草船、藕船等平日用来装物的小船,也拿了旧毡子一铺坐上了人。

      街道上更不用说,马牛驴骡拉的大小篷车、各式各样的小轿、独轮双轮的板车把路面挤得满满当当,再加上沿途叫卖的小食和花草担子,若不是外婆和玳玳及家里两个老仆徐妈、张妈是步行,恐怕得在路上耽搁到午饭时候才能到神仙庙。

      玳玳的外婆仿佛天生就有着认路的本领,那座神仙庙就在她的心中。她拉着玳玳穿行在这些大车小轿中,灵活地躲开迎面而来的一片柳枝,转身拐进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从巷子里出来,隔着一排挺拔苍郁的香樟树,玳玳就望见了那面高大的灰色照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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