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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心 ...

  •   准备写一系列聊斋风的短篇故事,这算是第一篇。来源于周老师出的一本小册子《田心相心》,本来是周老师一贯的拆字爱好,前两天翻到有人做的相书设计,也将”想“拆作”相心“二字,于是就有这篇短文诞生。

      我少年时在母亲的娘家住过一段时间,母亲家住在山南府,家族烟火不旺,到母亲嫁到我家来后只剩下一个年长未成家的大舅还住在院里。母亲家住的偏僻,并没有邻居少年可以交游,故而我常常郁郁不乐,盼望回家。大舅是个脾性和气的中年人,见我闷在屋子不出,便常常陪我,说些奇闻怪事给我听。有一次我在书房玩耍,从多宝阁上一个漆匾里搜到一只白森森的、形状奇异的发簪,正巧被大舅碰见,于是便给我讲了这个相心的故事。

      元亨三年九月到十一月间东北战事吃紧,大舅在瀚海公郦檎府上作谋士的长辈来信邀请,希望大舅能远赴东北帮他做事,信里殷殷叮嘱大舅要在郦公麾下好好争取一番功名,当时大舅正是赋闲在家,拾掇一番便奔赴北原府,在那里作了总共三个月的参军。

      当时与大舅一同共事者约有七人,其中为前驱军谋划的几人事务繁忙,并不常见到。大舅主管粮草营算,算是个散职,与剩下几人常常无事守在主营里。东北方天气苦寒,九月末竟开始星星点点落雪了。几个人便经常一起围炉取暖,漫漫长夜无事可做,只好聊些曾经听说的奇人异事,这个相心的故事便是当时听来的。讲这个故事的人是个常年出没山南河东府一代的老戊子——戊子是那时人们对官府派到各处考量地理风土的戊搜官的称呼,老戊子当了十年戊子,走南闯北经历极丰富。那日几人喝了点小酒,热劲上头,怂恿老戊子讲些惊奇故事,老戊子本是个寡言的人,但几番推托之后只好开口说起故事来。

      山南府靠近西关,民风多信鬼怪报应,那时候老戊子正走到汜水边上一个叫戈乡的小镇,正是盂兰盆节前一日,乡镇有一些杂耍戏曲安排,乡绅邀请老戊子留下来过节,于是老戊子便借住在乡绅家里,留了下来。那晚上同乡绅家人闲聊,说起伯乐相马的故事,一个本地的家丁说:“马儿西关外草场上到处都是,山南人哪个不会相两眼好马?所以相马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人心隔肚皮,有人会相心,这个你们一定没听说过”,众人哄笑,有人嗤之以鼻:“古人说面由心生,相心大约也是麻衣相术之类吧!”那家丁反笑了回去,正经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相术:鬼相百年托生人间一次,所托凡人生下来就能见人心,分辨善恶呢!那些心胸恶毒之人表面如何做的正大光明样子,相心者也能一眼看到那颗黑心是什么丑恶模样!”老戊子也很有兴趣:“那相心者分辨人心好坏有什么用呢?世间善人恶人这样多,这种技巧岂不是鸡肋?”家丁嘿嘿一笑,拍腿道:“你当然不知道神鬼的心思!东海的鲛人还为天下的女儿掉泪呢,相心者要为世间屈死的善人缉凶报仇啊!”后来老戊子知道相心是山南民俗里唬人的鬼故事,当时却也只是觉得有趣,并未放在心上。

      “这个故事就这样了?”我问大舅,觉得平常至极,并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大舅手里抚曳着簪子,微微一笑,说道:“当时我们几个听到这里也觉得极其平淡,颇感无趣,这时候外面刮起风来,呼呼地啸叫,老戊子起来加了几根柴火,在火星子噼啪声里才开始讲这个故事的后半截来”

      老戊子继续说:“第二天的时候,街市上我又碰见了这个讲故事的小伙子,身边依偎着个少女,两个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儿,我正想去打招呼,却被一起出来的同伴拦住了,正想询问原因,有人拉着我袖口耳语:‘未见街上行人都避走么?’我正觉得有些奇怪,听到这话抬头看去,真是人人远离这对情人。后来得空询问才知道,这少女竟是戏子,与小伙相好,小伙子却也是个穷困潦倒的家丁,没钱赎买心上人,这小镇也不大,人人都知道两个人情投意合,却也不屑一顾。” 说道这里,众人心里各有所思,一时寂寂。老戊子又说:“那时我心里也是叹息之至,你们决计不能想到那女子有多美——,当我再转头看他们,正碰到那少女也抬头看过来,那瞬间我才知自己多么才疏学浅,竟然脑子空空找不到一个可以形容那风度的词句。那夜乡绅家唱戏,我满眼就只见台上女子身姿曼妙,唱了什么却一点也没听进去,真可谓切身体味了把何为‘寤寐思服’,何为‘辗转反侧’”。说到这里老戊子顿了顿,叹道:“可惜那时候脸皮藏不住心事,乡绅看见我的样子知道我一定被这女子迷住了,便叫少女来作陪。那家丁小伙当下面色就变得极其灰暗,满座宾客同少女嬉戏喝酒。我见少女脸色苍白,却强作欢颜的样子,心里也难受。当夜乡绅将少女送到我屋里——戊搜官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勘察全国地藏风土,直接上报朝廷,却也是个同乡绅利益息息相关的职位。我明白乡绅有事要求我,并不想接受这份礼,当夜并没留下少女,少女也十分感激。”说到这里,想听香艳故事的同僚都直替老戊子感到可惜。老戊子却幽幽道:“那晚上也起了这样大的风,屋子外面呜呜地叫着,我独自躺在榻上,心里虽觉得可惜,却也觉得自己做的对,躺在听风声,微微听到少女与人争执声,我猜一定是同家丁小伙——第二天我起来到院子,就见到满园的官差,才知道昨晚那小伙同少女起争执,争执之下少女误将簪子插到小伙胸口,那年轻人当场毙命”

      我啊的叫了出来,忙问道:“那么这少女岂不是要坐罪入狱?真的很可惜啊——这簪子就是那把误杀小伙的簪子么?”大舅点点头,我又仔细看那白森森不知何材质的发簪,心里为这个故事感到难过。大舅开口道:“其实当时官差判断少女乃是误杀小伙,若是有官员肯出面保少女,少女是可以脱罪的”——当时在场能算上官的也只有老戊子了,我忙问:“那么老戊子保了少女么?”大舅又点头:“那是当然,当时老戊子出面要保少女,少女却悲伤至极,发了疯一般大喊:‘我没有杀楠子大哥——我没有杀人!’众人都觉得少女一定是神智不清了,既然有人要保她,怎么还这样叫冤呢?于是老戊子去扶她,少女却从官差手里抢过簪子,跑到一边,用簪子对着心口悲愤道:‘我怎么会杀楠子哥?我怎么会杀我心上人呢?这样的冤屈我不可承受,各位何不相我心,好瞧瞧我的冤!’说完用力往胸口一划,众人惊呼阻拦不及——就在这时,却发生了怪事,那本来红木的簪子竟然比精钢的匕首还快,一划之下胸口全裂开了,一颗红艳艳的心从伤口跳了出来,冒着热气落到地上,还在一阵阵地跳动,而少女却站立不倒,簪子也变成了森森白骨一般”

      这结局太过震惊,我半天才能回过神来,于是问大舅:“少女到底是死了么?”“是啊,人没了心怎么不死呢?老戊子说,后来满院子的人都惊得不能动弹,看着那颗红彤彤的心跳的慢慢微弱了,少女才倒下来。最后也没人知道少女是不是冤屈,可那样子谁也不敢定论。后来将两个人合葬一处,算是做了件善事。我们那夜听完这个故事,心里都觉得这个故事是老戊子编排的传奇,也没多大兴趣再聊下去,都歇息去了。那晚上北风呜呜地哀鸣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听到营里有人惊呼,都好奇跑去看——老戊子倒在练场上,胸口被划开了,手里还抓着一把白骨般的簪子,在他脚边,骨溜溜滚着一颗臭哄哄的黑东西,走近处才看出来,原来是一颗黑心”。“啊!——所以相心者是真的?”我好奇地问大舅,大舅微笑道:“其实相心者存不存在倒是次要,一念之差,人心作恶,却是再也不能洗白了,我想,之所以有相心这样的故事在流传,大约也是教育人莫要作恶吧!”

      这个故事算是少年时听到的印象深刻的故事了,后来母亲回家,我也回去了,其后的几十年里再也没去过母亲娘家,也再没见过大舅。宝鼎十六年夏天,母亲去世后我才去了趟母亲家乡,收拾母亲家的院子和一些遗物。当年大舅给我讲故事的书房已经布满蛛丝与灰尘,我打扫书架时发现了一个小暗格,好奇之下打开机关,里面是一排排的小盒,我从不知道大舅还有这样的秘藏——取下一只盒子,打开,里面一颗红艳艳,热腾腾的心脏,还在一起一伏微微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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