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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三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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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渊刚来启安时正值芭蕉枇杷争肥的时候,转眼,如今已是冬雪纷飞。
丞相府里生着黑红的炭火,入了冬月,天后减免了早朝的次数,从每日一次改回三日一次,要事再入宫商易,其余的时候,各自在府中办事,需要通信,便拆迁门童每日走马过街传递要文。
倒是大理寺,犯人不会因为天气严寒就不作奸犯科,崔文新每日都要点时点卯地去大理寺整理卷宗,丛渊有时候觉得他可怜,总是差人给大理寺的人送热汤过去,一来二去,丛渊在大理寺的人气颇高。
此时在大理寺拥有较高人气的丞相正怕冷地抱着被子在府里看奏折,陆听竹这会正晨起在院子里练剑。
丛渊一直觉得陆听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竹子安静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有风过,才会发出漂亮的声响。
陆听竹是丛渊眼里,漂亮又俊俏的竹子。
丛渊有时候看折子累了,便抬头望着窗外风姿飒爽的陆听竹,一如当年他们在书塾的时候,陆听竹坐在他身前,丛渊读书累了,也会抬头看一眼陆听竹,去逗弄一下他高马尾落下的发丝,用毛笔往下一节一节戳着陆听竹的脊骨。
陆听竹不怎么怕痒,也很有耐心,纵容和默许着丛渊的逗闷。
“真好。”丛渊撑着脑袋看着陆听竹傻笑,就好像日子没有变过,丛渊和陆听竹这一辈子都要这样下去。
好容易猫过这个冬天,丛渊迫不及待想拉着陆听竹在院子里采露水泡新茶。他如今高官厚禄还少不了旁人塞来的礼品,里头金银首饰他也用不上,可那龙井却实在是勾他的味蕾。
“听竹你也尝尝,很是好喝,和从前我们在书塾里喝的大叶子茶可是云泥之别!”
陆听竹开了春也有些犯懒,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盘着腿,手里正用剑麻叶编蝴蝶玩。
丛渊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大言不惭地说要和陆听竹做朋友,先是被他冷言回绝,又被他用一只草蚂蚱哄了回来。
“听竹!”他端着茶一蹦三跳的过去,险些撒了大半杯好茶。
“你小心烫手。”陆听竹接过茶杯。
“听竹,你还记得你头一次主动来和我说话,是送了一只什么给我。”丛渊凑过去,饶有兴趣的想考考他。
“…蚂蚱。”
丛渊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将身子缩了回去,初春的风还有些冷,他把脸放在绿茶的热气上闻着茶香,“我想你再折一只给我,从前那只给我放在家里的窗台上了。”
陆听竹照做,少顷便将一只草蚂蚱搁在丛渊眼前。
丛渊正要去拿,门外的小童却急急忙忙带着另一位童子一路跑了进来。
“何事这么着急?”丛渊正愁茶水泡多了,想着不如分这小童一口,整个冬日都是他们在跑,也是辛苦。
“丞相大人,崔少卿说有急事找您。”那人叩首说道。
“急事?”丛渊只得起身,“那他人呢?”
“还请丞相随小人走一趟。”
丛渊有些不明所以,这小厮他本就眼生,如今又直接要他跟着走一趟,实在是有些不安,他回头看陆听竹,陆听竹下意识对他摇了摇头。
“你可有崔少卿的手信?”
那小厮从胸口拿出一块玉佩,正是崔文新从前随身携带的,“崔大人知道丞相有所疑虑,以此为信物,丞相大人大可放心。”
丛渊拿着玉佩确认了一番,“确是文新的玉佩。”
“听竹,看来我得出去一趟了。”丛渊正要走,陆听竹起身捉住了他的手。
“怎么啦?”
“我不放心你。”
“你关心我!”丛渊才意识到周围还有门童和小厮两人,又忙收起刚才脸上的灿烂,“既然是文新的手下,应该出不了岔子。”
“丞相,崔大人嘱咐了,只带你一人去,若是有旁人,可择日再说此事。”
这是下了命令,是两个人的秘密了。
丛渊不想陆听竹担心,可崔文新也肯定是有要紧事要和自己说,他想了想,从桌上拿起方才陆听竹编的草蚂蚱。
“这样,我也有一个信物,这蚂蚱是你编的你一定认得,罗汉寺绕过山脚便是大理寺,你去那里等我,若是我也有急事,便差人将这个送去,我知道你身手好,定能护我周全。”
陆听竹没有理由跟去,眼下只能点了头。“你万事…都要小心。”
丛渊趁下人去备马的时候轻轻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我知道。谢谢你担心我。”
马车走的是相府后门,抄了小巷,像是有意在避人耳目。“文新在搞什么鬼。”
崔文新在大理寺的衙室外已是焦头烂额,他来来回回的踱步,外头下起细雨来,启安的春天来了。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马蹄声,崔文新提着衣摆三步两步跑下台阶,丛渊才下了马车,地上积水有些重了,他正在思考怎么跨过去,崔文新就跑来一把拉住他往自己的衙室跑。
“什么事这么着急?”丛渊没料到会下雨,穿了一身白衣服,“你慢些,我这衣服脏了。”
崔文新将他一把推进了自己的屋子,将门关上。
“我有事和你说。”
丛渊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那眨巴着眼睛,“我知道,你那小厮与我说了你有要事,可是你家里出了事要我帮衬?”
“是你家!”
“我家?”丛渊前几日方才同家里通了书信,母亲说一切都好,父亲在他科考前辞了官,说是年纪大了太过辛劳,过些日子丛渊高中,家里有一个在皇城挣钱的就行。母亲当时还打趣说,对咱们儿子这么自信啊。
“我父母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文新深呼吸了几口,“你父母没事,是陆听竹。”
“听竹?”
“你可知道他从前根本不是和我们一样在书塾里念书科考的学生。”崔文新压低了声音走近,皱着眉头有些着急,“你被骗了,丛渊!他是三皇子的人!”
“原来你说这个。”这回倒是换丛渊把崔文新拉过来,“文新,这事我知道
崔文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丛渊把手放在唇上,“这事之前听竹和我说了,他从前是替三皇子做事,可是你看三皇子都被砍头了,天后也没追究他,他如今在我的相府呆着也不出去,这事情我还没寻着机会同你说。”
崔文新直直地看着丛渊,也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该说他胆大。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崔文新率先打破了僵局,“罢了,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憋了一个冬天了。”
崔文新从柜子后头拿出了一叠文件。
“冬日大家都没怎么上朝,大理寺却是没闲着,不过我因为刚升官,底下的人巴结我,都上赶着替我做事,反倒我是个职位大了事情少了的。大理寺卿就让我把从前的卷宗整理整理,有些缺漏的综述再补一补全。”
“上次你喝多了,与我说起陆听竹的身份,我倒是有意留意了,本以为最多是有些案底,谁想到我理到三皇子的谋反案,却看见了陆听竹的名字。”
丛渊点头道,“他却是三皇子手下不假,有他名字也正常。”
“是,可好巧不巧,我过了几日走错了路,你也知道这大理寺机关多,路也复杂,我不小心将自己绕进去,却正巧撞见有个小厮鬼鬼祟祟的在两堵墙的中间狭缝里躲着里烧东西。”
“我就上前将没烧完的拿起来,这小厮正要上来抢,可我们这番动静一闹,引来了巡逻的寺卫,我多了心眼,将这些信件藏在袖子里,”崔文新挑眉,“那小厮知道我是在帮他,便下跪说自己偷偷给过世的母亲烧纸钱,这才蒙混过关。”
“所以是在烧这些东西?”
崔文新点头,“是,我本也没多想,我同那小厮说既然我救了你一命,这信我带回去查验清楚,想必你也是奉命行事。”
“可那小厮倒也奇怪,对我行了个礼问我可是丛渊大人的朋友,我便点头了,那小厮说,‘如此大人可将信件查看以后烧掉,我家那位不希望这信被丛渊大人知晓。’”
“不愿我知晓?”
“上头的人不愿你知晓,下头的人却想了法子让我看到,你说是这小厮吃了豹子胆擅自做主,还是这上头,根本不是原来那位了。”
丛渊看着崔文新手里的信,“所以这信可是和陆听竹有关?”
“我打开看过,应是当时谋反前的回报书信。”
崔文新将这些信件摊开,“不过很奇怪,这些信只有单向的,都是陆听竹写过来的,没有三皇子写出去的。”
“我猜,三皇子写出去的部分,应该都在陆听竹那。”崔文新将其中一封打开,“本来这也不过是当时一些罪证,按理说是直接封存的,我是看见三皇子的卷宗上有陆听竹的名字,买通了卷宗阁的小厮给我开了小门,我才能把和陆听竹相关的这部分从里头偷偷拿出来。”
崔文新把那封信递给丛渊,“你自己看吧。”
丛渊有些不安,他想来想去不过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他不想看,将那信又还了回去,“还是不看了,我如今在朝为官,不可看这些谋逆之语。”
崔文新却又将丛渊的手连着信一并推了回去,“不,谋逆之语却是三言两语的简略,篇幅最多的,是关于你。”
“关于我?”丛渊吓得赶紧展开信,“我可没参与谋反啊!”
崔文新叹了口气,“你是没参加谋反,可我不明白为何你的一举一动都被报告了。”
“臣昨日已除王魉、陈鑫二人。不知三皇子此行可顺利,丛渊近来喜食豆沙。
臣陆听竹敬上”
“丛渊今日如常看书习课,与臣说昙花甚美,想日后于园中能种上一二。
臣陆听竹敬上”
“丛渊今日与臣说到家中之事,其令尊久在皇城未归,令堂与丛渊十分思念。
臣陆听竹敬上”
“这不是情书…”崔文新开口道,“却像是…”
丛渊的手垂下,那封封信件就这样散落在潮湿的石头地上。
天光透过两边的窗户纸漏进来,屋子里明明很亮堂,丛渊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像是个没被认真上发条的玩偶,动作有些迟钝的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方才陆听竹在院子里给自己折的草蚂蚱。
崔文新看不懂丛渊怎么突然玩起这小孩玩具,还放在掌心反反复复地仔细观看。
“丛渊,你这是…”
“文新,你说…如果你从前用草折蚂蚱是在尾巴处将多余的草料折进去,过了几年,会改将多余的草料折去吗…”
崔文新不懂丛渊这么问的意义,崔文新不会折这种手工活,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抱歉地说“我也不太懂,大约这些小细节,如果掌握了更方便的窍门,必然是会有所改进的。”
丛渊的腿脚有些发软,他几乎快蹲到了地上,手里捏着这只草蚂蚱。
“文新…还有一半的信呢…那位,三皇子,三皇子…的信,去哪了。”
“才开春,地上凉。”崔文新将丛渊拉起,就像拉一块木头,“那信,既然不在这,必然是在陆听竹手上。兴许就在你的相府,你对他百分百的信任,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的房间更安全的地方用来藏这些谋逆罪证了。”
“…我叫听竹在罗汉寺等我,”丛渊慌着眼睛,“文新,我们如果…不打招呼地去他房间…”
崔文新顿时火气就上来,“你们住在一起,你没去过他的房间?不是,你们分两间房间?”
“他说他习惯一个人睡…”丛渊甚至有些委屈,“可你也知道他脾气,臭的很,我总是想着他开心最重要…”
“大人!”门外有小厮压低了声音却很急切地说道,“宫里来人直接去了寺卿那,说是天后要去丞相府抓人。”
“什么?”崔文新开了道门缝,“现在人已经去了?”
“还没,正说着事呢,我偷偷跟过去听又赶快跑回来的。”
“快,备马!”
崔文新拉上丛渊走小门跳上马车,“这事我不能露面,一会我在相府后门的窄巷子里等你,你去陆听竹的房间里找这些信件,找到了就来找我,清楚没?”
丛渊连连点头。
崔文新的马车走的小道,能快走官道的大理寺钦差许多,丛渊进相府的时候还没看见有人追来,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跑着,全然不知眼下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谋反的信件啊,藏在他府里,若是一会叫人发现,他非但护不了陆听竹,自己也是直接天牢打进,没准过些时日就是菜市口的结局了。
菜市口,三皇子。
丛渊又想到刚才他看的信件,三皇子为何要关注他,陆听竹又为何要像三皇子说他们之间如此亲密的对话。
陆听竹的房间很简单,丛渊在柜子背后果然找到了一沓书信,他正要转身,却听见前门已有杂乱的脚步声,可最让他震惊和害怕的,是门口那报信的小厮扯着嗓子大喊故意说给他听的那句“天后驾到!”
天后亲自来了?
丛渊将信藏进怀里,眼下他已经无路可逃,可就是如此这般紧急的时刻,他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念头却是还好陆听竹不在这里。
丛渊甚至突然想把这信件算在自己头上,不如干脆说自己就是陆听竹,是他想谋反。
可天后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丛渊慌乱地想躲,可身后却已经来了人。
“参加右丞相。”
丛渊深吸两大口气,将藏了信的地方理平整,故作镇定地转过身,“不知大理寺差使来我府上可有何事?”
“将你怀里的信展开读一读吧。”天后从外头走进来,随意挑了一处坐下,“读读我那傻儿子的信吧。”
丛渊扑通地跪下,“参见天后!”
“臣不知天后所说的信是…”
“你不知道?”天后抬手,“那你此处藏的是什么?”
丛渊从前没有做过坏事,如今拼了命地在演,可终究是抵不过已经尔虞我诈了大半生的天后。丛渊想要解释什么,他正要张口,天后却又打断了他,“那是三皇子与陆听竹谋逆往来的信件,难道我堂堂大宥国主还不知道?”
“丛渊,你也知道三皇子早已伏诛,只要你交出陆听竹,我不会对你和崔文新有过多追责。”
“文新?”丛渊这才想起,是啊,崔文新是和自己和陆听竹一个书塾来的,天后怎么会放过崔文新,“崔文新自始自终都不知道三皇子与陆听竹的事,我愿意替他承担罪责!”
“当时…”天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丛渊,“罢了,你起来吧。”
“来人。”天后吩咐道。
“在。”
“扶右丞相起来,赐座。”
丛渊被左右扶了起来,几乎是叫人抬着坐在里天后身边。
“你们都下去吧。”天后挥手,屋子里片刻后,只剩下丛渊与天后两人。
“我同你说个故事。不过说完,你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和我一条船。”
丛渊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上了岁数,眼角已是许多皱纹,胭脂盖不住岁月,粉黛遮不下算计。
“我从前还是个妃嫔,得了先皇宠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过些时日,又怀了一个孩子,那是我第三个孩子。”
“是我的三公主。”天后停了一会,喝了口茶水,“可男人当政,后宫里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三皇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当时他还很年幼,他的生母,鸢贵妃,是个极其喜爱孩子的女人。当时我的恩宠已淡,可是她却恩宠如新,先皇对她好过我百倍。”
“当时我不过是嫔位,想要爬到顶端,就要踩着后宫其他女人的血,甚至,是踩着自己孩子的血。”
丛渊瞪大了眼睛,孩子?大宥历来只有皇子,从来不曾听闻有公主啊!
“我亲手闷死了我才出生不过几日的女儿,嫁祸给了鸢贵妃。”天后淡淡地说着,好像死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猫狗,“三皇子,是在鸢贵妃被先皇处死以后来找我的。”
“一个孩子,七八岁,却能如此忍辱负重,他跪在地上,哭着和我说,他的母妃如此歹毒狠心,竟能对襁褓婴儿下次狠手,他为自己的母亲感到羞愧和懊悔,希望能做我的儿子来弥补这一切。”
“我见惯了人心算计,可我不曾想过七岁的孩子能演到如此地步。”天后的语气有愤怒,也有一些钦佩,“我当时也不是没怀疑过,可又想他一个孩子,到底翻不起风浪,加上也有愧对之心,就将他收在了名下,最终成为了大宥的三皇子。”
“他明面上一路帮衬着我,拿下朝中众臣,又提早下了药让先皇去了,可他暗中想要夺权,我也一样暗中监视着他。”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可唯独你,不在他的计划中。”
“丛渊,他一院子的昙花,成了他露出的破绽。”
“你的父亲偶然提及自己的儿子十分喜爱昙花,这大约是你小的时候同你父亲说的话,我派了人去调查,发现了一件事。”
“兰亭东的书塾,有个人长得和三皇子一模一样。”
丛渊的声音在颤抖,“…陆听竹…是吗…”
“陆听竹是三皇子养的影子,行为举止,身段相貌,声音字迹,是完完全全的影子。”天后解释道,“陆听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三皇子找了东瀛的金士将他改成了自己的模样。”
“可是影子,有一个就有两个。”天后拨弄着手上的珠串,“我前前后后杀了他不下四五个影子,唯这陆听竹最难对付。”
“可好在有了你,”天后笑了笑,“你的好父亲被我稍稍一吓,就为了保全自己,保全你,出卖了三皇子。”
“三皇子也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天后的笑容越来越大,嘴角的皱纹从脂粉后头浮现,“三皇子谋反的事情败露,他来找我谈条件。”
“我可以看在往日情分上不处死他,将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留他安享余生。可他竟然用自己的命换一条命。”
“你猜,他换了谁的。”
丛渊不知所措的看着天后,他机械地摇着头。
“你的父亲丛兴必然是要杀头的,你也是。”天后直直地看着丛渊,“你的科考是我亲自点的,我看了你的作文,亲点你做的状元。知道为何?因为三皇子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父亲的,准确的说,是换了你。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就算不换你,我也要用你,没有你,我怎么抓住陆听竹。”
“为…为…何…换…换…我…”丛渊的嘴哆嗦地太厉害,他根本讲不清一句话,天后伸手从他已经快露馅的兜里拿出那叠信。
“为何是你,你自己看看。”
“陆听竹启:
昨日我认识了后座的丛渊,他甚是可爱,是春日里清冽的潭水,我从前还未曾给自己起过号,跟着这仇人姓颇是倒胃口,以后我便叫临渊,如此,可离丛渊近些。
临渊笔”
“陆听竹启:
豆沙饭团属于我,你不可食。
临渊笔”
“陆听竹启:
明日我与丛渊约定去看昙花,你替我去除掉陈鑫王魉二人。
临渊笔”
“陆听竹启:
明日教我刺绣。
临渊笔”
“陆听竹启:
此行我若有不测,你务必守好丛渊,往后他入朝为官,定能一展宏图。
临渊笔”
“陆听竹启:
我这几日在想,从前丛渊与我说,女人当朝有何不可,皇亲国戚不过是因为权利争夺而头破血流,可他们到底享有了普天下百姓所没有的特权,可天下百姓不需要一个快意恩仇的君王,天下百姓需要的,只是一位能让他们过上安乐生活的帝王。
我有时在想,我是深渊之中的人,可丛渊便是我江山里最需要守护的人,是我的子民,是我的爱人。丛渊希望的,便是我的江山希望的。丛渊说得未尝不无道理,或许,撇开我的皇家恩怨,天下,并不反对那女人当政。
临渊笔”
丛渊读完,泪水铺面。
他好像看见身前有人转身,从他手里拿走笔,在自己正要写策论的新纸上潦草地写了两个字,豆沙。
陆听竹吃了几回豆沙饭团,丛渊见过几日三皇子。
天后看着已经全然是木头的丛渊,从他手中拿走了这叠信,泪水也染湿了这些信,她读了一遍,在最后的那段里停了下来。
“撇开皇家恩怨,天下,并不反对那女人当政。”
天后看着信,突然笑了起来,她将信丢下,起了身,“丛渊,这句话才救了你,我放你去江湖看看这天下。”
“今日你在这皇城随意走动,明日,启安城便招贴你与陆听竹的画像,捉拿到了,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天后离开了丞相府,带走了所有官兵,留下丛渊一个人,坐在陆听竹的屋子里。
坐了许久,丛渊像是被点到穴解开,又像是被点了新的穴,麻木地抬起步子,走到后巷上了崔文新的车。
崔文新已等的焦头烂额,他正要开口,丛渊冷着嗓子说道,“去刑部。”
出刑部大牢的时候,天色已是很晚,暴雨连天而下,丛渊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一头走进雨里,崔文新上前正要打伞给他,丛渊抬手推了推,“文新,我们可能要很久不见了。”
崔文新被这句话弄得发懵楞在原地,看着丛渊往前一步一步走去,他又追上,“到底何事?可是陆听竹的事情暴露了?那你去躲一躲也正常,要我替你安排吗?”
丛渊站住,在雨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文新,多谢你。我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丛渊抬手,轻轻的拍了拍崔文新的脸,这个动作本是很亲昵,可丛渊的笑意太过绝望,“文新,你是真的文新吗?”
丛渊不再等崔文新的回答,一个人往前走去,那是罗汉寺的方向。
刑部大牢到罗汉寺有三五里路,走路会要上一个时辰。
丛渊迈着步子,在雨里一个人走着。
他迈出左脚,
方才刑部那小厮手看丞相亲临不敢有怠慢,忙清点出了那日行刑的刽子手。
“俺当时看时候到了,只能请三皇子上断头台。”那彪悍的身板说着一口老实的北方话,“可三皇子像是看见了谁,他在台子下面垫起脚往人群里看了看。”
丛渊迈起右脚往前走了一步,
“我头一次见到犯人和看热闹的人一样垫着脚在断头台两头对望的。”那刽子手笑了笑,“俺就好奇,可他到底是皇子,俺就没好意思催。”
丛渊的右脚踩到了地上一片落叶,咔嚓一声,
“后来过了些时候,三皇子好像目送着什么,回头跟俺说,好了,我们走吧。”
“俺还好奇着哩,就问三皇子为啥要等来等去。”
丛渊望着地上被自己踩碎的落叶停住了脚步。
“他就笑了,”那刽子手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挠挠头,“我就问他为啥笑,三皇子跟俺说,说那什么,是个文雅词儿,哦哦!‘心爱之人能前程似锦,我祝福他,所以高兴。’”
心爱之人,前程似锦。
陆听竹举着伞站在竹林前良久。
他是习武之人,站三天三夜也没有问题,就像那天丛渊刚到启安,他也是按着吩咐,从日出站到了黄昏,直到丛渊蹦蹦跳跳的来见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喊他“听竹”。
陆听竹记事起就是三皇子的影子。
他被安排在兰亭东的书塾里,一切行动都由三皇子的指挥。本来三皇子不会来书塾,可那日他算错了时日,在外地办事赶不回来,三皇子替自己做了一天陆听竹。
“陆听竹,丛渊很好,他是我的光。”
“陆听竹,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丛渊的影子。”
“陆听竹,我很小气,你不可以让他喜欢你。”
“陆听竹,我可能得拜托你,照顾好丛渊了,你要尽全力保护他,也要尽全力,不让他知道我是三皇子。”
陆听竹站在雨里,雨幕外有个单薄的身影在向他走来。
丛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双腿已经麻木,雨水和着泥水染脏了他昂贵的象牙白苏绣衣摆,等他走到罗汉寺,陆听竹一如早上他们约定的那样,金丝银靴被雨打湿了,一身蓝衣飘飘,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站在罗汉寺的竹林前。
还是如初的面容,竹林里的大雨带走了一切,这场雨幕隔着两人,隔开了一世。
丛渊机械地抬着步子走到陆听竹面前,“怎么不坐车?淋了一路,怎么,去了一趟宫里,人傻了?”陆听竹移过伞,抬手想用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
丛渊的发丝湿透了紧紧黏在脸颊上,“竹林之约,为何要来。”
陆听竹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哪…一次?”
丛渊一把挥开他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可陆听竹是习武之身,丛渊反倒将自己推开,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丛渊跌倒在地,地上正好积着一潭雨水,溅起好大一层水花。
他吼道,“随便哪一次!”
随便哪一次都可以,不要来,不要让我知道这一切。
要走就好好走,要保护我就好好保护我…我不要似锦的仕途风景,我不要算计着被人守护…我只要陆听竹一个人爱我啊…
“文新,启安好热闹啊!”
“文新,那里有处决诶!是有人要被砍头吗?”
“文新!好像是人头掉了!我好像看见了!好大一片血!”
“我的陆听竹呢…”奔涌的泪水消散在骤下的暴雨里,腰间的香囊被污水浸透了,丛渊声嘶力竭地坐在这潭水里哭着,“我的陆听竹呢!”
陆听竹站在丛渊身前。
临渊祝丛渊前程似锦。
人间没有陆听竹了。
良久,丛渊哭累了,他伸手用满是淤泥的手揉着红肿的眼睛,淤泥落进了眼帘,疼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站了一双金丝银靴,他抬头,看见那人身着蓝衣撑着油纸伞,低头看着自己。
“听竹你来啦?”丛渊笑着,“我找了你好久,这山间下了大雨,路不好走,我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掉进这泥坑里,不是我笨啊!”
丛渊伸出手,“你傻站着干什么,快扶我呀。”
“你是不是嫌我傻,不要我了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