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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个吴忧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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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吴忧子来说,生活只是一场永远不会好的感冒,让她疲倦,让她孤独,只能戴上口罩学会一个人自处。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难以自拔。在她的世界中,卧室里的堆积成山的玩偶都是无法依附于□□的孤独灵魂,小区门口早餐店的阿姨夜里会变成眼睛发绿光的仙女,初中的图书馆其实是由一个破旧的迷宫改造而成的。
小时候,她的朋友很多,那些孩子总是围在她的身边,听她讲学校后山上动人的爱情传说,在码头溺水而亡的长发女孩的悲惨经历。但到了青春期,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讲那些故事了。不仅如此,还有女孩在背后议论,“吴忧子的脑回路总是很奇怪。”
面对同一事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面目,那就是奇怪吗?什么叫做“奇怪”呢?站在大多数的对立面上,就成为了“奇怪的人”吗?
大概是从高中起,吴忧子便成了独来独往的人。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不会向谁说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害怕一开口,就会招来刻薄的评判和背后的坏话。
父母担心她患上了抑郁症,无法进行正常社交,所以高考之后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检查出了轻度抑郁。
医生告诉吴爸吴妈,问题并不严重。她以温柔如月季的声音轻轻安慰着吴忧子,就像安慰一只生病的小狗:“你为什么拒绝与他人交流呢?你的成绩很好,有无限光明的前程。你的相貌并不丑陋,可以去谈一次只属于年轻人的恋爱。你的父母很爱你,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温室里的花朵’这个形容了。你只需要多出去走走,多晒晒太阳,就一定能够变得开心起来。”
因为选了冷门文科专业,吴忧子的大学生活很轻松,不用做实验,没有排得密密麻麻的课表。谨遵医嘱,她每天坚持出门,一个人背着相机去公园里给植物和陌生小孩拍照,一个人去吃藏在小巷子里的美食,一个人抱着一大桶爆米花去看并不热门的电影,一个人在图书馆三楼的极安静的角落发呆。
她没有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是找不到共同语言。和同学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那个不停傻笑的角色。
吴忧子再一次在现实世界里遇到曾迦佑,是两天以后的事情。这几天,他没有去广场练滑板。
半夜一场雷阵雨袭后,空气中泛滥着泥土那极具生命力的气味。万物无尘而天空澄澈,紧邻树林的小径的木板,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深褐色的绵软形态。吴忧子难得地想在校园里转一转。
曾迦佑似乎是刚刷夜回来。眼底一片青灰,身上的黑色T恤皱得不成样子,手上拎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外套。但即便如此,年轻的身体仍是一副朝气的样子,仿佛马上就可以去赴下一个约。
“啊。”吴忧子先发现了他,一时没忍住叫了出来。
曾迦佑困得迷糊,被叫声所吸引,揉了揉眼睛,似乎是非常费力地朝声源看过去——一个穿戴着黑色帽子、黑色卫衣、黑色长裙、黑色板鞋的瘦小苍白的女孩。女孩的脖颈尤为纤细白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其摧折。
他想起来,这是那天找他要了微信的女孩。至于叫什么,记不太清了。
“嗨。”
“嗨......”吴忧子埋下头,她有些害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啊,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好好聊过呢。你有找过我吗?”他记得这人没有找他。
“找了......”她想起微信上那略显古怪的曾迦佑。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的消息。”曾迦佑态度自然,仿佛没有觉得尴尬,他拿出手机,翻了好些时间,才翻到了那个女孩,他记得她的微信名叫yoyo。“不对,应该说是我没收到你的消息。”他向吴忧子展示两人的聊天页面。
吴忧子伸过那纤长苍白的脖子,再三确认了这尴尬的场面——曾迦佑打开的聊天页面并不是他俩的。那个女生叫yoyo。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是否该点明。
“没收到信息,也许是因为网太差,或者说是微信内存空间......”曾迦佑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可能。
“可是,这不是我......”吴忧子向他露出小狗般笑容——鼻子缩成一个小团儿,眼睛里闪烁着模糊湿润的光——这是她极度尴尬时特有的表现。
曾迦佑暗叫一声尴尬。泡妹比泡面还熟练的他,有一天竟然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其实,这不重要。”
“真不好意思。我脑子不太清楚,刚刷完夜。”其实是和刚认识的酒吧女歌手玩乐了一宿。
“真没事,”吴忧子连忙摆手,她不习惯做被道歉的那一方,“我以后还能来看你玩滑板吗?”
吴忧子疯狂地想念观察他的日子,如同观察一只构造精巧的昆虫。他与它的差别不过在于上帝替她选择了他,让她只对他产生兴趣。
“......当然。”曾迦佑咧嘴笑笑,“这两天有点事,我一般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半,都在那儿。”
吴忧子笑着挥手与他作别,心想自己在这个头脑空空的男生心里,一定是一个纯情而花痴的女孩。不过,这样说也没有什么问题,她的确纯情,又因为心里积蓄的孤独与幻想,如发泄一般地想要将情绪与爱意寄托给他——那可不就是花痴吗。
除去得到每日观赏他玩滑板的允许,吴忧子从这场意外的相遇中得到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更加确信,她那天添加的微信用户并非这个“曾迦佑”。
其实没有什么依据。只是朋友圈里的“曾迦佑”和这个曾迦佑,从气质上来说完全是两种生物。朋友圈的那个“曾迦佑”,浑身散发出被社会碾压后精疲力竭的气味,而今早这位曾迦佑,刷完夜还清新爽朗、活力十足,脸上洋溢着“老子从没吃过半点苦”的少年生气。
当然,吴忧子只是一只在笼子里住了21年、最后都忘掉有笼子这回事的仓鼠,她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对人的判断全凭想象,读者们最好不要完全相信她。
曾迦佑回到宿舍,换上睡衣,躺在床上,睡意不知何时已了无踪迹。他无聊地盯着手机屏幕。
如果yoyo不是那个女孩,那yoyo又是谁?
他记得那天他总共只加了两次人,一次是那个女孩,一次是晚上那一拨女粉丝。而这个yoyo发来好友申请的时间,差不多是那天那个女孩加他微信的时间。
“嗨,我是曾迦佑,不好意思,忘了备注,你是哪位?”他问。
那边倒是回复得很快,“Hi,我是那天加你的吴忧子。许辰飞的女友。”
曾迦佑将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他依稀想起,那天那个女孩是有跟他提过,自己叫“吴忧子”。
那个女孩的确是今早遇到的女孩没错,面容苍白,身材瘦小,没有半点料,看上去就是个初中生。今早的女孩的确否认了这个yoyo是自己没错。那个女孩、这个yoyo,都介绍自己为“吴忧子”没错。
还有,许辰飞是谁?
“靠......”曾迦佑想把这一切混乱都归结于睡眠不足。
寝室门开,是室友王硕回来了。“哦,曾迦佑你在啊。”
“......嗯。”模糊不清的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装睡,明明全寝室都知道他昨晚出去鬼混了。
“我把我俩的中期报告交给刘圣了。”王硕和曾迦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都是刘圣。
“他有说什么吗?”
“他叫你赶快写。”
“哦。”
“说真的,你还没动笔呢?”
“不知道怎么写。”
“多看看几篇论文就知道了。”
“嗯。”曾迦佑翻个身,面朝白得发亮的墙壁,想要一头撞过去。他想,为什么他会活成这个样子。
洁白的墙壁让他想起女孩的脖颈。曾迦佑拉上床帘,再一次打开微信,点开yoyo 的朋友圈。
的确不是早上遇到的女孩,也不是那天遇到的女孩。曾迦佑想。
Yoyo 的朋友圈里,每天都有更新照片。或是昏暗的夜店里,一群浓妆艳抹女孩的自拍;或是在某家网红店里,背靠着一排火烈鸟模型、摆着夸张姿势的打卡照;或是定位在全国各地的,和男友的亲密照片。
直到翻到某张生病时的“素颜”自拍时(泡妹比泡面还熟练的曾迦佑自然懂得这女孩不是随随便便在朋友圈放素颜的人),曾迦佑才意识到,这女孩,如果我们就称之为yoyo,和今早的吴忧子几乎一模一样。
要说完全一样,也不是。曾迦佑放大照片,仔细观察那张脸——那是一张更成熟的脸,更有特色的脸,她具有吴忧子脸的所有优点,同时避开了吴忧子脸的一些瑕疵,比如耷拉的眉毛。仅从神态上来说,两人也有很大差别。比起这张“病床照”,曾迦佑还是觉得今早见到的吴忧子更像个病人。
曾迦佑的脑子更混乱了。
什么白脖子,什么吴忧子。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关掉了手机,想要好好补个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各种声音便如同幽深井底伸来的长长的手臂,企图将其拽入黑暗。
王硕:“说真的,你还没动笔吗?”
Nish:“有个北中的小男孩想加入我们。”
酒吧女:“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
辅导员:“还没找到工作吗?有时间聊聊吧,班上就几个人还没出路了。”
女粉丝:“贝斯一定就像是你的生命一样重要吧?”
那些声音,夹杂着轻蔑的笑,遗憾的笑,刻薄的笑,虚妄着寄予无尽信赖的笑,像可以无限生长的手一样向他袭来,包裹他,挑逗他,拽拉他。
“你好,我叫吴忧子。”
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来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