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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百年归岛 ...

  •   那已是一个月之后,茫茫沧澜之中一座孤岛。
      巨大的半圆灿烂如金,从海天一线间挣脱出来,冉冉爬升。朝阳升起处,有海豚欢愉的跳跃邀舞,伴着它们细细如歌唱的叫声,生机勃勃的美好。
      小岛的岸边搁浅着一艘画舫,绘着红鲤戏珠,上有两层船楼。
      离画舫不远处有个红袄白裙的姑娘正举着木叉聚精会神。浪一层一层推送过来,到她膝弯处便又一层一层退下去。岛上气候温暖,植物茂盛,她已把夹袄中的棉絮鹅绒都掏干净,变成个单薄的小褂子。
      “叉到了叉到了!”她连着兴奋地叫了许多声,岩石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
      这座岛在沧澜海的中央,遥望四面,除了沧蓝的海水便无其他。岛不大,方圆十几里,鸟语花香景色怡人,但所有鸟儿都在地面蹦跳行走,所有花朵亦都朝下开放。仿佛地面上有股强大的引力,牵着所有事物向下而行。走在这座岛上,脚步额外沉重,于是灵歌举着鱼叉的手臂只擎到肩头已够吃力。
      这是座奇怪的岛,他们在这座岛上已经困了整整一个月。
      灵歌赤脚从水里走出来,光洁的脚丫踩在白色的沙滩上,举着木叉上的鱼快步走到清尘身边,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就那么坐在他对面,用指头在沙滩上画着画。很久之后偷偷抬头看他,小小的声音几乎被海浪盖过去,“清、清尘……”
      清尘躺在那块棕黑墨绿的大石上,恍若未闻。她便抿抿嘴巴,起身去找木材,要生火烤鱼,却听身后那声音有几分懒洋洋地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小结巴了。”
      她红了脸,背对着她咧着嘴笑。
      他一定不知道,她一直都很想认认真真地这样唤他。清尘,那么飘逸脱俗的名字,只在心里喊着脸上都能映出笑来。可他一定觉得她还是小孩子心气儿,喜欢他也只是喜欢那些外表的华丽,会那样谄媚地叫他神仙哥哥,毫不矜持地主动说许多次的喜欢,甚至不知羞耻地亲吻他的脸颊。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地虔诚。
      不管他还有多少时日,她想在剩下的日子里,不遗余力地待他好。所以,那夜的混乱之中,当画舫被一圈神秘女子托举着飞速而去时,她便用力抓住船楼一路飞着,跟到了这座岛上。清尘骂她是个笨蛋,明明可以逃走却悄无声息地跟来。她便抓着头发红着脸笑:“就是想跟着你啊。”
      如果这里便是天涯海角,上天能让她在这里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她很乐意把所有心疼不忍都埋起来,只给他看笑脸。可是许多个夜里,她偷偷看他熟睡的表情,眼泪便不觉爬了满颊。
      她曾央绿岸给她讲过清尘的许多经历,每每她都听得抽抽搭搭。
      他受过那么多的苦。出生便未能见过生母,五岁又离开父亲,独自被送到遥远的太虚山;他不足月便出生,胎里带了遗传的病弱,心肺一直在腐坏;他十二岁被父亲召回,却是面对父亲的死亡,他在那时爱上一个女孩子,却偏偏那弥留之际的帝王下旨纳其为妃;他在承受丧父之痛时,却又迎来新一重打击,他的心上人被关进了极乐塔,一把大火红颜化飞灰;他在心死之际离开帝都,却被唯一的哥哥一路暗杀;十年里因着一丝渺茫希望而奔波,却要一次次承受身边兄弟的牺牲与分离……他的幼年童年直至如今,一直,活得那么辛苦。
      云翳一样的睫,长目微阖时,那睫毛似在轻轻颤抖,完美的额头,最适合在额心贴一片金钿,挺直的鼻骨……她将手探过去,放在他的鼻翼下,感受那热热的呼吸:是不是每一次的呼吸,都会痛呢?
      他不知何时已张开眼,静静地看着她,她诧然惊觉,开始无措地抹眼泪。
      “怎么,做噩梦了吗,哭成这样?”他问。
      她只拼命摇头,摇得涕泪横飞,她不能告诉他,他快死了啊。还没能找到半刻幸福,却就快要死了。
      “还是小丫头,做噩梦也能哭成这样。”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发上,松松地拍了拍,“睡吧,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嗯!”她用力点头,露出月牙儿眼对他笑。
      就是要这样笑着,让他看不到半点悲伤的痕迹。

      就像此刻,他叫住她时,她回身便能给他一个蜜瓜一样甜的笑容,“我去找木柴生火。”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忽然问。
      “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弄喝的先。”她快速说完,然后丢下木叉爬上一棵椰子树,一路爬得十分艰难,爬到树顶,那株大腿粗细的树竟被压得晃晃悠悠几欲折断。
      她摘了几颗椰子放进怀里,一奋力,便从树梢跳下来,顺势张开手臂用力扇动着,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雏鹰向海面滑翔而去,却发现自己如高空跌坠的椰子,重重砸在沙滩上,额头磕在先行落地的椰子上,立时鼓起个赤红的包。
      清尘忍不住歪嘴一笑,拉起她胳膊,替她揉了揉额头,“这里的土地与中洲大陆不同,不要试了,你飞不远的。”
      她拉起他的手又放到自己额头上,“还疼着呢,再帮我揉揉吧,清尘。”
      清尘的心,居然不由自主颤了下。手僵在她的手心里,不知该放该收。
      那只沾了满脸白沙的小鸽子却一下子跳起来,替他解围:“我再去找棵更高的树试试,只要让我飞到海面上,就可以找到船只来救我们。”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小臂,“不用试了。”这些天灵歌已不知尝试多少次,那岛却像一块巨大磁铁,不论飞得多高的铁屑,最终都会被吸回地面。
      他终于站起身,露出身下那块色泽奇特的岩石,石面上刻着深深浅浅的字迹,像鱼像蛇亦像流动的水。灵歌凑过去,端详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仰着头问,“画得什么,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这不是画,是沧澜国的文字。”清尘道。
      “文字?”灵歌趴过去,用手指抚过那些笔画,“这么漂亮的文字,每个都像画一样。可是,写的是什么呢?这个,好像画得是只乌龟,这个,像凶巴巴的人……”
      清尘笑,“我也是按照这个思维来解读的。用了这些天,大概了解些眉目。”
      灵歌好奇,“那这碑文上说了些什么呢?”
      清尘道,“上面说,这座岛是沧澜死囚的监牢。”
      “啊?”灵歌大惊,“监牢?死囚的?”
      清尘笑着瞧她一眼,撩袍坐了下来,“这岛叫作百年归岛,消失百年出现百年,消失时不知去向何方,出现时亦不知会出现在哪里,但来到这座岛上,只要和岛安度百年就好,不要想着离开了。”
      “这样对死囚,倒也算很宽容。”灵歌也盘着膝坐下来,这岛上引力太大,站着都累。
      清尘解释道,“沧澜本就是平和国度,能治罪致死的也是个案。沧澜人安土重迁,让他们离开水底,在岛上生活到老已算是很重的惩罚。”
      灵歌转着眼珠子追问,“消失百年,出现百年,那若人和这座岛一起消失一百年,又不知去向哪里,岂不是世外桃源一样的隐居起来了?”
      清尘摇头,“那船夫将我们带到这座百年归岛,目的是找到进入沧澜海底的入口,这说明……”
      “说明若这座岛消失的时候便是回了沧澜国!”灵歌终于反应快了一次。
      清尘点头,“其实在很久之前并没有沧澜这样一个国度。”
      在海陆形成之初,最大的一片海洋沧澜便比最大的一块大陆中洲要大了许多倍。但沧澜海中却并没有人类居住。祖先们选择在陆地上开垦,生存,建立家园。千万年时光荏苒而去,中洲之上有了国度,亦有了战争。
      分分合合之中,萧条中并着繁荣,渐渐走到文明的时代。法制日渐严明,也便有了囚犯。在仍十分远古的某一朝代,暴虐的统治者决定将一大批囚犯流放到沧澜海中。当时的航海并不发达,捕捞的渔民也只在近海,从未敢走远。
      囚犯们乘的是一艘巨大的平底竹筏,筏上无水无粮,帝王下令这艘竹筏一年之内不得靠岸,无论哪一地方的渔民见到,也须立即将其驱逐进海,否则,视为同犯。
      这是一种新鲜的极刑,那帝王要看到的是,上千人的竹筏上人吃人的惨剧,他决定一年后若有人能活着回来,他便赦免他,从此昭示天下,人的本性本就是暴虐的。
      但那竹筏始终没有再靠岸,据说它漂在沧澜海中,无意间被巨浪卷到了一座小岛之上。逃过巨浪存活下来的只剩几百人,那几百人在岛上勉强生活了数月,而后整座岛便忽然间消失了,连同岛上的人。
      岛将囚徒们带到了深海,而适应海压存活下来的,仅剩数十人。这数十人中有手艺精巧的工匠,有采珠的珠民,亦有善于捕猎的猎手,于是众人团结一心,在水下建起一座小小的村庄。
      又是千万年过去,这座小村庄已然成了连绵海底的王国。因为祖先本是囚徒,因此带着悔过之心对后代教诲深切,也因自身所受磨难,对囚徒分外宽容。而这座百年归岛,是他们最初得到救赎的福地。于是沧澜人会将犯了重罪的犯人流放到这座岛上,静思祈祷,祈求宽恕,但若运气好,逢上百年岛的归期,仍可以随岛一起归海,而减低罪刑。

      “沧澜的历史本就是皇家秘史中一段神话般的记载,而且十分大略,若不是看了这块碑文,我也不能相信。”清尘道,“而朱清逸这次将我们送来,想必,是快到了百年岛的百年归期,他想用我们验证这记载的真实性。因为作为旱人,他不敢冒险就那么潜入几万米深的海底,他需要借这座岛之力。”
      灵歌纳闷,“你那个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进沧澜国呢,他不是堂堂烁国之王吗?”
      “你还不懂,他要的是水□□泱泱,其实这是烁国历代帝王的心愿,统一海陆。”清尘眼中有一抹冷而嘲讽的光,“他们认为,只有海与陆都归于囊中,这天下,才真正叫作天下。而沧澜本就是这片大陆上的囚徒所建立的国家,囚徒怎么配和他们平分天下,囚徒的一切都应该归还给这片大陆的主人。”
      灵歌惊得瞪大眼睛,“你是说,他要攻打沧澜国?”
      “一路走来,四方安定,他并没有调动大军的迹象,我也拿不准他下一招究竟要怎么走。”清尘凝眉,不得不承认,这十年他走遍中洲,所见所闻都证明父皇是对的,朱清逸虽狠辣,却的确是治国的良才。这样的繁荣盛世他也一定是花了心血的。
      但他的弥天大志,是要不计他人鲜血去达成的。
      “你知道的真多,那个词叫什么呢,渊博,对了,就是很渊博。”灵歌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充满崇拜,她所喜欢的神仙哥哥不只是个相貌卓尔的人,他重情痴情,他身手不凡,他通古博今,他虽然大多时间对她淡淡的,可危机时刻的关怀却不容置疑,他有时忧郁可笑起来却仿佛全世界都是春天……她真希望,钱大叔的话不是真的。
      如果可以让他活下来,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不会有半点犹疑。
      她就那么痴痴地望着他,忽然听他声音略略沉了下来:“有些事,是师傅教的,有些事,是这些年行走山河所累积的,还有些事,是在宫中的万卷书库中看到的。”
      宫中。每每提到这个字眼,他的心总是陷进另一种情绪。
      父皇病重将他急召回宫的数月中,他便是一边在紫竹阁中亲自照料,一边翻看着万卷书库里的皇家典藏。书都是荀桑拿来的,她划着一尾舴艋小舟,从红湖对岸悠悠荡来,水红纱衣在绿水映衬之下,将她整个人变作一朵花,绽放如满湖的乌泽。修长身影笔直挺立在舟尾,遥遥对他浅笑。
      她似乎,极少对旁人笑。而她笑时,清尘心中的阴霾便忽悠间一扫而去。
      荀桑将书双手交到他手中,然后轻轻跪坐在他身后,沏茶,送药,或是也静静翻看着书籍。湖心的紫竹阁安静得只有沙沙书页翻动,清风吹动竹楼的绿纱帘,她鬓边的发随风撩动,撩起一缕淡淡馨香。清尘抬头,便迎上她的会心一笑。
      她整个人都那么安静,笼罩在她的气场之中,仿佛谁都不愿大声说话。
      他们的眼中,有温柔而内敛的默契。仿佛一个眼波便得知对方的心意,不需要露骨的表白,更不需旦旦信誓。
      “又想起荀桑了吧?”灵歌用手在他凝神的眼前晃晃,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留下她?”
      清尘看看她,苦苦一笑,“水娘唱的故事,你听得懂几分?”
      灵歌歪头思索,掰掰手指,最后摇头,“好像一点都不懂。”
      清尘撑着头躺倒下去,躺在那一片密密麻麻如图画的沧澜文字上,今天实在是对她讲了许多话,而这样一座只有两个人的岛,太适合和一个人厮守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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