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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十二)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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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的大营,齐整而宁静。一座座军帐错落有致,绵延数里。巡逻的士兵神情肃穆,精神抖擞,有条不紊。
营寨的门是开着的。
我牵着马一路走进来,竟没人阻拦。我望着一座座安然静立的营寨,和视我如无物的士兵,内心很是惊异。
“夫人,请跟我来。”
一个小侍卫接过我手中的缰绳,引领着我,好像早知我会来一样。
走了一段路,我才发现面前的中军大帐,是灯火通明的,虽然现在已是深夜。
走到门前,我停住了,望着那灰黑色的厚重门帘,怔了片刻。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裙。我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的滋味,是激动,欢喜,悲凉,还是不安、凄伤,甚至于退缩?
我还是掀开了门帘。
他就站在大帐正中的书桌旁边,背对着门,手执一卷书,映着灯光在读着。
他穿着普通的深蓝色布衣,挽着四方髻,戴着乌黑的冠 。从背影看来,似是邻家大叔一样,普通,可亲。那一瞬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果断杀伐,称霸天下的丞相。
“你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的转过身,目光从书上移到我的身上。
相念不相见,生死两茫茫。
相望鬓满霜,忆旧泪两行。
相念不相见,几度隔斜阳。
梦里魂总萦,眷眷不能忘。
我注视着他,五十多岁的他已是头发胡须都花白了。入鬓的浓眉下,那双一向神采奕奕的双眼,此时却如无风的湖面,波澜不惊,一眼望不到底。
这些年,他也是饱经风霜,几经失败,尝遍世上的艰辛苦楚,才会一步一步走上权力的巅峰吧。百姓、民心、权势、天下,他想要的,已全部得到了吗?
“昭儿,”他开口,打破了寂静的夜:“我最近得了一本好书,正有两句诗解不开,就想着,若是你在身边就好了。”他微笑的望着我,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毕竟,我读不懂的,只有你能懂。”说完,还哈哈笑了几声。
我依然怔怔地望着他,并不觉得好笑。
他放下书,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拉了拉我的衣裳,最后牵起了我的双手:“昭儿,十二年了,你吃了很多苦吧?”
“叔父来接你回家了!”他像安慰受伤的小孩一样,语气轻柔。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眼泪却汩汩而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抱住我,轻轻的拍抚着我的后背:“你放心,我一定踏平匈奴,捣毁龙城,给你报仇!”他语气坚定,含着无限恨意。
我却忽然抬起头,从他的怀里挣脱,慌慌张张的跪在地上。
“叔父,我这些年在匈奴,多亏了刘儒的照顾。我现在已经从左贤王妃成为了阏氏,我过得很好。我想一直在这了......”
“你在说什么?”他似乎不敢相信我说的话:“你说你不想回家了?你的家,早已经没有了战乱。现在百姓耕作休息,安居乐业。你的家园现在又是一派祥和了。”他的眼里溢出了笑容,仿佛一个父亲,谈起自己最得意的儿子。
“昭儿,再也没人敢到我们的土地上,掳走我们的百姓了。”他依然笑着,他的笑里,没有得意,没有炫耀。而只是单纯的,喜悦。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也陷入了回忆。那热闹的街巷和集市,那漂亮的花园和小楼,那似锦的鲜花和高大的柳树,那小桥流水、蝶舞蜂闹 .......
我是真的想,梦里都想回去。
然而。我的眼前出现了刘儒,满是风沙的小城,大草原,还有我的两个孩儿。
我脸上的笑容消退了。
“丞相,出嫁从夫。昭姬有两个儿子了,我不能离开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只想求您放过他们,放过匈奴的这一支!”
我说的诚恳,他却毫无反应。
只是定定的望着我,眼神里,是我捉摸不透的陌生。
我的眼泪一串一串的淌下来,我不顾一切的哀求着:“丞相,这一支匈奴已是强弩之末,不会威胁您的统治。这里是我的家,我离不开刘儒。求您放过他们吧!”
“强弩之末?你可知三百年前汉武帝将匈奴主力全歼,赶往漠北几千里,可是三百年后他们依然为祸中原,屠杀抢掠我们的百姓!”
是这样。我一颗心往下沉着。
“昭儿,你不是无知妇孺,你应该知道这些蛮夷自古顽固不化,是我们中原的心腹大患!若是现在不趁着他们内乱、分化,一举将他们彻底消灭,那将来不知道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女子被掳掠,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残杀,有多少家庭破碎,毁灭!”
我点头,再点头。泪水纷纷扬扬往下落。
他扶我站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跟着叔父回家吧!”他语气十分温柔。
我没有起来,依然固执的跪在地上:“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无法改变你的想法,可是,我只求你,求你留下刘儒一命。”我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他待我很好很好,我不能失去他。”我仰起头,红肿带泪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满眼的哀求。
“他很好很好?”他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你可知他外号‘草原之鹰’,在战场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可知他的父亲羌渠单于有吞并中原的野心?你可知他骨子里流的是戎狄野性不驯的血液?”
我只是低头垂泪,一言不发。
“最可恨的是,”他咬牙切齿:“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啊!他却对外为你改名换姓,把你的消息遮掩的严严实实!要不是一个叫白木的人逃到中原,昭儿,叔父可能一生都找不到你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愤怒中带着颤抖,似乎是恐惧的。
“你真的不会放过他吗?”我轻声的问,幽幽的,无望的。
“我不会放过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他一字一顿的说,没有情感,没有怒火,平静的吓人。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含泪点点头,站起来:“叔父,那我们各自保重吧!”
我转身,朝帐外走去。
两名侍卫却冲了进来,两条长长的戟交叉着挡在我的面前,寒光闪闪。
我就站在那,对着两条戟,对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固执的不肯回头。
“昭儿,我给你准备了营帐。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我身边,哪也别去。等打完了仗,我们回家。”
“如果我非走不可呢?”我回头,红肿的眼睛望着他。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的语气淡然如水,竟然转过身去拿起来书卷,如此的自信与笃定。
是啊,这是你的军营,你自有雄兵百万,健儿无数,你自可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可是,我,终究是我自己的。我,只听命于我自己的心。
我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叔父,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尽管世事变迁,十几年恍如隔世。可是你我,终究还是曾经的你我啊!
执戟卫士为难的望向他,他震惊的望着我。
“叔父,如果你还念着我是你的侄女,我只想告诉你,你射中他的那一箭,也会刺穿我的心。我会与他同生共死。”
一用力,鲜血从我的脖子上流了下来。滴在我如雪的白衣上,像一朵朵轻舞蹁跹的彼岸花。
我却朝他笑着。我不怕痛,不怕死,这狠劲,像谁呢?
他上前一步,朝我伸着手,焦急的不行。
夜,是寂静的,只听见树枝拍打着栅栏,发出“砰砰”的声音。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他的目光在我手中的刀,脖子上的伤口和染红的衣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他一摆手:“放她走。”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放下匕首。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营帐。
后面响起脚步声,他似乎奔了出来,伫立在营帐前,望着我的背影。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走。
一步一步,走进浓黑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