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五章:寒霜冬月雪如絮,恰见鹎鶋啼月明(其一) ...
-
又几日,晏氏兄弟如期而至。彧京红枫已入果期,直挺左右对立而生,枝条棕艳绚烂,落叶横铺管道两旁,马车悬铃迎着飒风清脆作响。车中人揭开幔窗,低声评价道:“这彧京红枫可比舟渡漂亮多了,可恨舟渡水土不及此地,无法将灌木养成这般模样。”
车夫已然上了年纪,听罢抬掌微捋白须,颌首道:“怀瑾喜欢?……若这话给舵主听见,他指不定能把这一片枫树全部连根拆了运回舟渡去。”
晏怀瑾呵笑:“那彧京不得乱了套。”
车夫闻言大慨,他深知舵主有此本事。
“好端端的枫树给人一夜之间挪为平地,老百姓定是以为神仙下凡来了。”
悬铃募地见风摇摆,车夫抬首张望,只见来者墨发高束一袭黑衣,除却舵主晏握瑜还会是谁?他手下紧了紧缰绳,蔼声问道:“舵主回来了,彧京好玩吗?”
晏握瑜冷着面孔道:“不好玩。这枫树怎么还带刺儿的?”
车夫顺声打量,见晏握瑜掌中攥了两枚枫果不由称奇:“那刺可不是树上的,是果子上的。……它又不能吃,你摘这个作甚?”
晏握瑜只从怀中抖出一块方帕,将枫果包实起来,淡声说道:“这种枫果名为路路通,可以入中药,味苦却通经脉,家主曾嘱咐过遇到此物能收集便收集,对怀瑾有好处。”
虽然家主亲自授医,告知他此果名为路路通,却从未讲过这树竟还生刺。
晏握瑜懊恼地擦手,使掌中血痕不再那般明显。
车夫望着他的动作连连颌首,心道这舵主平日冷言冷语,遇见自己兄长的事却极为上心。
怀瑾握瑜本也不是箫城人,而是武林中并不如何闻名的小家武派之后。廿十余年前,晏帮主遭一众长老谋陷,贪心的几人给当时尚才不满八岁的怀瑾握瑜喂下花毒,用一双稚儿桎梏晏帮主,最后竟将他的实权生生架空。
而这怀瑾握瑜虽为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晏怀瑾性温喜闹,晏握瑜则不大爱说话。
当年未至八岁的晏怀瑾不忍胞弟受苦,冒着自毁经脉的代价将弟弟握瑜身上的花毒尽数转入自己体内,并将握瑜连夜送出,这才葬送了一副习武佳骨。
晏握瑜出逃历经坎坷,好在得阜氏少主阜流笙相助才幸有今日。
车夫颇有些惋叹。
他生长箫城,从未见过晏怀瑾这般通透又天赋异禀的孩子。
可惜……
可惜。
“怀瑾,我回来了。”
晏握瑜钻入马车内,将晏怀瑾揽在怀中。
晏怀瑾捏一捏他的手:“舟渡还有事没处理完,这回来京还不知何时才能归返,当心你那帮好心的小兄弟们闹到彧京来。”
晏握瑜脸色微变:“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教训不得、打骂更是不得,半点章法也没有。”
晏怀瑾取了霜膏摸在他掌中轻揉:“咱们都老大不小了,做事能不能文雅一些?给旁人瞧去还以为你晏舵主是个粗人呢……哈。”
晏握瑜享受着他的揉搓,问道:“咱们今天要见的是甚么人?”
“是家主的堂弟。”晏怀瑾替他理好衣襟,“还是个小孩子!”
晏握瑜双眼半睁:“都要劳你出动了,平日家主从不让你离开官渡。”
晏怀瑾听出他言下担忧,赶忙勾唇安慰道:“你可别误会家主,是我自己主动请缨。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总有个小家伙跟在你身后非要寻你玩,后来咱俩在沙地里挖了个坑,害他掉进去半天也没能爬出来?”
晏握瑜皱眉思索片刻,道:“箫城阜氏……简生?”
晏怀瑾赞扬地颌首:“对,他也在彧京。”
晏握瑜闷声道:“哦。”
晏怀瑾饶有趣味地望着他那副悒悒不乐的模样,挑逗般问道:“故人相遇,你怎么瞧上去丝毫也不开心?简生当年可是……”
晏握瑜听他再次提及简生,连忙逼近一些将晏怀瑾压在隐构着莲花的赤木板头上,作势便要吻他,心中周睘片刻却只俯身轻吻他的脸颊:“怀瑾,听你唤他名字,我不开心的紧。”
晏怀瑾后背抵靠车壁,难得顺从。
晏握瑜不喜言语,偏又是个直性子,即便吃味也毫不遮掩,这一点倒令晏怀瑾极为受用。
“其实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
晏握瑜在他耳旁厮磨。
晏怀瑾闻言怔愣:“甚么?”
“我是一个粗人,”晏握瑜稍顿,唇旁晦秘地露出一丝微笑,“是个只对晏怀瑾粗鲁的人。”
纷叶舞落车顶,长久不经绝。
车轱碾在尚还有些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串轴痕。
方至日昳二刻,几人抵达穆府。简生出来接迎,一瞧见晏怀瑾身披轻裘自车中迈下,眼底竟是无法压抑的喜悦:“晏大哥!”
“哎……阿生,久违。”
晏怀瑾如此说道,面上扬起几分溺宠。
晏握瑜在旁沉咳一声道:“阿生。”
简生循声打量,这才瞧见晏握瑜正面色不善地盯望着自己这处,赶忙拱手补道:“晏……晏二哥!”
晏握瑜挑眉:“怎么,一两年未见说话结巴了?”
“不是……二位哥哥先里面请。”
简生连连摆首,穆启在旁只觉周身气息一冷,瞥见简生仿若求救般的眼神不由上前揖身行礼:“在下穆启,少爷在正厅迎客少有怠慢还请见谅。厢房已备好,二位请随我来。”
于是穆启十分默契地替简舵主解了围。
同时不由揩了一把冷汗,心道这方才给简生唤为‘晏二哥’的人着实教人生怖。……只不知是何原因,这初来乍到便要对着简舵主发难啊……
穆府后院杨梨交错,花上叶下均藏水珠,如今在西阳下显得晶莹剔透,净洁素雅。
穆听漾听闻二人已至,将前来替代阮无疆传信的林玺妄送归便急匆匆地返回,隐有些懊疚自己如此无礼。他身上的异香正值发作期,与空气之中弥漫的梨花香味结合凝会,煞为好闻。
他同晏氏兄弟打了照面,又命穆启看茶备膳,言行举止周到恭敬。
晏怀瑾只知自己一行来彧是为帮衬穆听漾,却从未在家主口中听闻穆听漾为人究竟如何。……其实他原以为这穆听漾是个傲放娇蛮的公子哥儿,当下交谈才幡然悔觉。
穆听漾触及晏怀瑾的眼神,不由迎视温笑。
……哦,相貌也是极为清秀的。
晏怀瑾微微眯眼。
或者不可用‘清秀’来形容,应是——漂亮。
穆听漾眨眼思忖,启声问道:“晏大哥与晏二哥是头一次来彧京吗?”
晏怀瑾晏握瑜闻言,一人摇头一人颌首。
穆听漾道:“今后将与二位兄长共同相处一段时日,如有需求不妨直言,听漾愿意代劳。”
他着实记不起前世可否见过这二人,眉眼之间毫无一丝熟悉之感。
仿佛自打再次存活于世时——一切轨迹都在翻天覆得变化。
心中颇叹。
晏怀瑾道:“多谢穆少爷款待。”
穆听漾自然感激家主阜流笙,虽对晏氏兄弟不甚了解却也深知此二人并不会恣意加害自己,接连排出得力前来相助,不过还是心存猜忌罢了。
阜流笙倒还不是顾虑其他,而是不大信任自己能在查明真相后周善其身,抑或根本无法明察真相。
这本也是事实。
穆听漾同晏氏兄弟相处几日便已将二人的性子摸出个大概来。
乃至十一月初,寒梅开绽之际,事情却出乎意料地有所转机,甚至连听到简生回禀的穆听漾不仅毫无喜色,更有一些不知所措。
“你要我侦问的事情已有结果,潜在彧京的探报寻访了穆夫人离世那过往五年间,彧京城内以及方圆村落空置民宅的情况并一一载入,穆少爷过目。”
简生将录册递上,此时穆听漾同他谈话不再回避晏怀瑾,至于晏握瑜不同三人一齐……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兴趣。
穆听漾单手接过。
也不由暗赞简生行事果然面面俱到,迅疾详楚。
他垂首查看,起初的确平平无奇,无非举家北迁做生意或是偶生火情致使一家人被迫搬离。
直到他瞧见这么一条——京东郊,闲置数载,两院八居,誉庆六年时出赁,时一年,走水烧毁面目全非。赁客仅女子一人姓不详,用途殖猫,火后不知去向,仵作并未寻明尸身。
猫鬼蛊。
这是穆听漾此时惟一能够想到的字词。
简生见他盯视着此条迟迟不语,在旁跟道:“我看见这一项时也觉得奇怪,你说怎会有人有此雅致,重金求一处专用于养猫呢?若是家境充沃何不养在家附近,何必大老远养到东郊去。”
晏怀瑾搭声道:“指不定是有猫户借此地繁殖,后售四方,做这个猫肉生意?”
“应该不会,”穆听漾眼眸微深,摆首道:“这个地方只住了一名女子……若是生意需求,断不会让一个女子独善打点。”
晏怀瑾沉吟道:“穆少爷命人寻知,目的是为驱除那个常常起于夜间的梦境,并找回缺失的记忆。如今既已小有眉目,不妨挑个日子前往旧址亲自前往探看一番。”
穆听漾心底颤了颤,道:“晏大哥此言有理。”
简生犹疑片刻,说道:“其实我已经提先前去瞧过了……而且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穆听漾问道:“甚么?”
简生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当着他的面揭开,上头赫然躺着一块铜制令牌。
再定睛望去,令牌上即便泥土交痕,却也掩不住那个‘阜’字。
穆听漾大震:“这是箫城阜氏的遣令,怎会出现在那里?”
简生又道:“不仅如此。……这块令牌上镌刻着泷水纹,在阜氏通常只有女妇……才能拿到刻有泷水纹的遣令。”
穆听漾接过,忽却意识到不对。
“女妇……?可外公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
“正是如此,所以……”
简生吞吐,同晏怀瑾对视,见晏怀瑾向自己微微摆首,便住口没再说下去。
穆听漾战兢地抚着令牌上那四纵横错的泷水纹痕,心中百般疑怪,将令牌一翻,左下角处果真还刻有一个‘淼’字。
她的母亲,单名正是‘淼’。
阜淼。
母亲怎会……
他仿佛再一次置身于梦境当中,灼热不堪头痛欲裂,深缄脑海中的一些画面呼之欲出,可就是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穆听漾周身一软,额穴处的跳痛令他背脊微躬,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简生瞧出不对,忙道:“穆少爷,你……”
“穆少爷!”
话方未结,便见穆听漾软倒,他大唤一声,上前将穆听漾抱在怀中,晏怀瑾亦是惊忧,指点道:“别慌,送他回房,我让握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