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刀外传》烨灵

3、第二章 飞亸云

　　突见脚下泥地里拔出的黑影朝自己咬来，皓宇本能地用上最近学成熟练的飘渺峰刀法“万蛇刀势”，提刀一撩使招“雷霆震怒”，将那黑影一刀两断。污血自黑影创面爆出，溅了皓宇一身。
　　他虽然习武已有些许时日，但从未与人过招切磋。第一次动手便见血光，皓宇吓得险些将刀扔掉。然而耳畔风响，又有敌人扑至，生死关头间不容发，皓宇握紧单刀，几招几式又砍倒一滩黑泥。
　　缓过气来，皓宇忙顾四周，视野却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只有杀伐呼喊隐约可闻，在影绰之外回荡。皓宇心头发慌，提刀乱跑，每每看到人怪搏斗的场景闪现电逝，徒留地上断刃残衫。
　　远方澎湃一声咆哮，那影绰里人头攒动，眨眼之间尸山血海汹涌袭来，皓宇大叫一声，挥刀乱砍……
　　皓宇从噩梦中惊醒，正见清风为他拭汗，一颗乱跳的心脏这才安稳下来。他问清风道：“师叔，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没？”
　　清风微微摇头，道：“完全没有外魔骚扰的迹象，恐怕纯粹就是师侄你在做噩梦。看师侄你满头大汗地惊醒，可还记得梦里的情境？”
　　皓宇只觉脑海轰鸣尚未歇止，抬手轻按印堂，闭着眼睛说道：“梦里似乎是个战场……”
　　他捡自己还记得的片段说了，清风沉吟片刻，道：“师侄梦中所见……难不成是当日对抗鬼帝的记忆？很有可能啊……师侄你小小年纪，想必当时死战，除了身伤颇重，神伤恐怕也不清。如今你身体康复，神伤才会渐渐暴露出来。”
　　皓宇晃晃脑袋，道：“师叔的推断，应该是没错的。唉，也不知当时的斗争究竟惨烈到什么样的地步，我单是做梦，都如此心惊肉跳。唔……师叔，你说我完全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会不会也是神魂受创所致？”
　　清风道：“有一定可能……不过，师侄你的记忆，相比因神魂受创丢失，更可能是神魂为了自保自复，而主动封印。随我来，师叔再开副安神的茶汤，这次该能对症，助你安眠。本门练气心法最擅消业解煞，你修习须当更加勤勉，才能摆脱梦魇困扰。”
　　皓宇点头道谢，叔侄二人到奔月楼抓药冲茶，一夜再无它话。
　　飘渺峰的独门内功，名唤“浩然玄罡”。时下武人常见的练气法门，大多走的是十二正经的路子，然而“浩然玄罡”却专练奇经八脉中的带脉。人体经络皆上下纵行，唯带脉横陈，环于腰际，是以能够总束诸脉，一脉气动而牵引全身。不过人体奇经本不通畅难走真气，修炼“浩然玄罡”初窥门径，所花费的时间精力要比其他功法实在要多太多，且在入门之前不建寸功。但若是将之练成，则能激发连绵悠长的潜力，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
　　江皓宇修炼“浩然玄罡”十年，入门功底为皓宇所承。皓宇勤勉练功，再加清风医药辅佐，夜里做噩梦的次数渐渐少了，但依然无法根除。那些噩梦仿佛蓄势的洪水，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发作一次，狠狠折磨皓宇。
　　这天皓宇打坐行气，清风于一旁护法，却听屋外剑鸣铮铮。清风推窗一看，原来是一抹剑芒载着一封拜帖悬在外头。他伸手拿过拜帖，那剑芒便缓缓飞远，化作一道流光遁去。皓宇也被剑鸣打扰，见那悬空剑芒，双眼发直，好半天才道：“师叔！刚才那个……难道就是御剑术吗？”
　　清风见他惊奇的模样，已然明白他心里所想所求，道：“那正是蜀山派独门绝技‘御剑飞书’，师侄既已收功，就快随我下山迎接贵客，路上师叔再向你讲解御器之术。”
　　所谓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小到渔人撒网耕夫挥锄，大到龙船斩浪火箭破空，无一不是御物的体现。凡人虽然体质羸弱，但炉鼎潜力通神，如果修行到了能以真灵感应外物的程度，那么就能以看不见的身外之手施展御物神通。
　　其中物者为骨，御者为魂，而当无魂凡铁换成通玄法器，当身外之手化为心中之眼，彼此以真气灵力为媒相互感应犹如融为一体，则人得心应手，器妙用无穷，便是以御物为基础的御器神通。
　　如今各派公推的人间御器第一大派，乃是蜀山仙剑派。仙剑派守望人妖平衡，得神界支持，于盘古之心所在的蜀山修建道场，几百年来英才辈出，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其御器无形、凝气成剑的造诣，直追传说中的上古昆仑琼华派，甚至已有过之。
　　刚才清风接到的拜帖，正是如今蜀山仙剑派的代掌门张常云，以仙剑派独门“御剑飞书”之法送来。“御剑飞书”虽然不如传说中的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那般霸气凌厉，但施展此术的修为要求却比飞剑斩首更为精深，时至今日已近失传。张常云也是到了飘渺峰的山门下，这才能勉强用出，往不远的山上投帖。
　　清风解说到此，皓宇兴奋地问道：“师叔师叔，那我们飘渺峰，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法术？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过啊！”
　　清风淡然道：“我派修行讲究出世尘修，由武入道，你境界未足，告诉你修道法门，只会徒惹业障。何况你是失忆，才记不得本门‘符燕传书’。好了，山门将至，师侄且收敛些许，莫让贵客看了笑话。”
　　皓宇咳嗽一声，歉然道：“师侄失态。”
　　石子小路转过最后几个曲折，山门已在眼前。山门边的古柏下，七名悬书负剑的蓝衣青年长身玉立，拱卫着一个手托拂尘的褐衣道人。那道人高冠簪发，剑眉斜飞，颔下留着一部长须，举手投足莫不带着领袖风范。他见清风与皓宇飘然下峰，拂尘一晃也率弟子迎来，抱拳说道：“仙剑派代掌门张常云携门下弟子七人，见过清风真人。”
　　清风抱拳还礼，道：“张代掌门客气了，贵客驾临，贫道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二人寒暄几句，相互介绍过随行弟子，便由清风引路，陪张常云一路赏景登山。齐云院既为掌门、长老的居所，自然有专门会晤贵宾的会客厅，清风与张常云分宾主落座，皓宇在一旁烹煮茶汤待客，而张常云的七名弟子则侍立师父身后。
　　峰上寂静清冷，唯有此处聚有一丝人气，清风道：“经酆都一役，敝派门庭凋零，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张常云摇手道：“真人说的哪里话，飘渺峰满门高义，我辈敬仰尚且不及。唉，飘渺峰横遭劫数，全因仙剑派相托而起。时至今日常云才代表仙剑派登门拜访，着实惭愧。”
　　清风叹道：“除魔卫道，是我等出世道门应尽之责。飘渺峰既承使命，自当万死不辞。只怪鬼帝势大力强，敝派只得行玉石俱焚之下策，与仙剑派相托并无因果缘法。十六年前锁妖□□塌，引发神州地脉震动经年不止，导致神魔之隙遍地丛生，仙剑派上下为寻找与封印神魔之隙倾力奔走多年，才是修行正道的表率。”
　　张常云道：“真人实在谬赞，其实常云此来，乃是有事相求。”
　　清风道：“不敢，张代掌门但说无妨。若飘渺峰能略尽绵力，自当全力以赴。”
　　张常云道：“眼下有两件大事，需请贵派相助。其一，事关敝派掌门师叔下落。”
　　他之所求，说来话长。
　　蜀山仙剑派传承数百年，如今的第二十七代掌门姓李名逍遥，道号一贫，担当大任已十余年，论辈分是张常云的师叔。李逍遥成名之后声震海内，犹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所到之处妖魔闻风丧胆。不过自从八年前起，他的行踪日益飘渺，却总在危急关头悄然现身，然后力挽狂澜。
　　看不见的威慑才能无处不在，天下的恶人与妖魔害怕他，憎恨他，是以他们口中关于李逍遥失踪或者身亡的传言经年不歇。可仙剑派对这等谣传向来不置可否，原因全在于李逍遥虽因四下奔走很少公开露面，但仍会不时返回蜀山，于幕后安排仙剑派的一切。纵使偶尔数月不归，他也会飞书传讯，告知蜀山核心同门其最近游历，好叫仙剑派上下安心。
　　但李逍遥自一年多前最后一次传书以后就音讯全无，仙剑派暗中寻访掌门数月，但总是徒劳无功，渐渐令人感到不安。总算两个月前，流云庵高尼静圆散人传来消息，说一年前曾在明州百里之外的一处河湾，见到李逍遥大战无数妖魔。李逍遥尽灭群妖后立即御剑离去，却没料想另有一批妖魔驰援而来，将静圆散人当成了围攻的目标。静圆散人超度群邪，却也身受重伤，就近寻个村庄休养至今，才传回李逍遥的消息。这两个月来，仙剑派陆续遣弟子前往江浙沿海打探李逍遥下落，但都一无所获。如今正要求助飘渺峰，帮忙一同查访。
　　清风道：“如此说来，李掌门目前最后的行踪，是在江浙沿海？贫道确有位朋友长居于彼，可托他帮忙打探。张代掌门，是否当时李掌门的最后一封传书里，并未提及他的去向？”
　　张常云道：“掌门师叔只说将往明州调查一事，但当时尚不便透露原因，这已为静圆散人所见印证。不过，或许掌门师叔未回音讯，是有特别的用意，寻访也不急于一时。而常云此来这第二件大事，却比掌门师叔下落来得重要。日前敝派接获仙霞派急书，得知仙霞派有几位女侠在追查魔君传言时中了埋伏，既受重伤，且中剧毒。其中三位女侠所中之毒甚至已侵内脏，有性命之危。”
　　清风皱眉道：“魔君传言？这魔君又是何来历，可是伏击仙霞派诸女侠的罪魁祸首？”
　　张常云道：“贵派近年对抗鬼帝心无旁骛，可能不知如今湘赣边界不断有流言传出，魔君已在山中现世，召唤天下魔人前往集结。峨眉山仙霞派亦是受敝派所托，查访魔君其事，不料却在洞庭湖畔，遭遇伏击。对手虽然没用妖法，但使毒本事诡异，叫人防不胜防。几位女侠返回峨眉山，谁知所中之毒既无对症解药，也无法以内力强行逼除，如今只能靠仙霞派掌教清柔师太，以自身内力暂时压制。敝派草谷师叔已经赶去峨眉，师叔临行前嘱托，贵派所炼制的百花生造丹与化炙水乃是擅解百毒的君臣奇药，盼望贵派施以援手，赐下些许相助仙霞派。”
　　清风沉吟道：“百花生造丹与化炙水药性存续并不长久，必须按需炼制。贫道可以立即开炉，但因对抗鬼帝，峰上缺了不少药材尚未补充，需要先下山采买。所幸清柔师太内力高深，贵派草谷真人精通岐黄，有她们二位在仙霞岭上，贫道临阵磨枪，应当还来得及。”
　　他取过笔墨，边写边吩咐皓宇道：“师侄，我在山上先行准备，你速去山下双溪镇中寻尤氏兄弟，请他们按照这药方，日落之前将药配齐，送上山来。”然后又对张常云道：“张代掌门请放心，尤氏兄弟世代以邮传为业，从不耽误时辰。今天入夜，百花生造丹与化炙水便可练成，届时还要劳烦张代掌门捎贫道一程，贫道也上峨眉山，看看是否还能再尽些绵力。”
　　草谷临行前交代张常云，飘渺峰的百花生造丸药效神奇，全靠凝聚自百花娇柔，反生而出的霸道药性。若中毒者直接服用百花生造丸解毒，除非修为精湛，否则将难以抵挡药效的猛烈冲击，血竭耗弱而死。而可以大幅延缓百花生造丸副作用的化炙水，需以真气引导，自舌下化入周身诸穴，若无清风指导服用，就算能配合百花生造丸解剧毒，也会令服药者经脉大损，形同重伤。因此在求药的同时，也必须将清风请到。
　　张常云带着七名弟子同行，也是为了在请清风答应同上仙霞派后，好结阵御剑送清风入川。清风对自家灵药了如指掌，又瞧破张常云的用意，于是不等张常云再开口相求，已主动表示欲上峨眉，且反倒要请蜀山帮忙，着实又往外卖了一个人情。
　　张常云连连称谢，却又尴尬说道：“真人容禀，常云尚有一事，需往苏州林家堡走一遭。这七名弟子且先请真人代为照看，等灵药练成，让他们结阵施展敝派‘飞仙术’，峨眉山便能眨眼即到。真人若有什么可以让他们代劳的杂务，尽管吩咐他们去办。不能陪随真人辛苦，常云抱歉之至。”
　　清风道：“不能同去倒是无妨，只是百花生造丸与化炙水炼制虽然迅速，但过程甚为繁琐。以贫道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同时完成，眼下还需张代掌门相助才行。不知张代掌门前往林家堡所为何事，可否让弟子代劳？”
　　张常云叹了口气，道：“真人相问，常云不可不答。真人应当知晓，掌门师叔乃是那林家堡的姑爷女婿，日前敝派接到掌门夫人飞鸽传书，告知掌门千金三个月前离家寻父，如今也下落不明。掌门夫人交代，若是敝派上下有人见到掌门千金，便将她送回林家堡，或者就将她留在蜀山。常云正要前去禀告，掌门千金尚未抵达蜀山，但敝派上下已经知晓，若是见到掌门千金，便护送她回家。”
　　皓宇插嘴道：“张代掌门，蜀山‘飞仙术’眨眼就到目的地，您为何不让弟子送您一程，说不定等您从林家堡返回，我们还在炼药呢。”
　　张常云道：“贤侄有所不知，敝派‘飞仙术’施展颇耗法力，就算他们七人结阵施为，短时间内也不可多用，以免关键时刻气力不济，酿成大祸。而这七人剑阵缺一不可，唉，这可如何是好？”
　　清风思索片刻，开口道：“张代掌门，请恕贫道直言，往苏州报信一事，诚然不必先忙。若张代掌门信得过飘渺峰，不妨让贫道师侄去走一遭如何？这样虽然要在路上多花时间，但是张代掌门却可抽得身来助贫道一臂之力。再者，贫道师侄本就要下山订药，此番正好直接北上，先访苏州林家堡，再往寻贫道那位朋友帮忙打探李掌门下落。最后，则是贫道一点私心，想让师侄多多结识英雄前辈，好好开阔眼界，以利修行。”
　　虽然往林家堡报信为掌门家事，不宜让外人插手，且张常云尚有其他事务，要与林家堡磋商。但此刻事出有因，张常云也不得不遵从清风意见，于是写了封书信，拿出一张泛黄符纸一同交给皓宇，道：“贤侄请了，这书信劳烦交给林堡主或者林女侠亲自拆封过目。这‘天师符’林家堡上下是都认得的，可以作为在下的信物。林家堡在苏州称雄，就算贤侄之前没有去过，应该也不难找。”
　　皓宇点头将书信符咒收好，清风又道：“事不宜迟，贫道这就往奔月楼作炼药准备。请几位在峰上随意游览，若是累了可在这齐云院中歇息。等尤氏兄弟送来材料，便要麻烦张代掌门一同炼药。师侄，你先随我来。”
　　清风带皓宇来到外客禁地奔月楼，一边挑选峰上尚有存货的药材，一边对皓宇说道：“师侄，这一年来，你在山上潜心修练，毫不怠慢偷懒，这一切师叔都看在眼里。论武技你已进步不少，但心性却始终定不下来。”
　　皓宇心中藏着天大秘密，自然无法安心。本以为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被清风说得心头一跳，却又听清风续道：“当年山外大战，你无法释怀，才会无端做起噩梦，有碍修行。如今机缘已至，师叔便命你出世尘修，除了办妥师叔与张代掌门交代的事务，其他一应行程安排，皆由你自行决定。希望这趟游历，能逐渐冲淡你心中的阴影，寻回因存心障而丢失的修为境界。”
　　飘渺峰虽是道门，修行宗旨却与道家清静无为大相径庭，并重出世与入世，兼顾武学道术。飘渺峰门人在山上习武有成后，都要下山尘修，在尘修期间无论为善还是作恶，飘渺峰上都不予理会，弟子所行一应后果，都由其本人自行承担。
　　其中为恶者，必然最终自食恶果遭受天谴，但为善者往往历尽尘缘，有所感悟，继而由武入道，踏上焕然一新的修仙坦途。清风为皓宇着想，趁同道交流的机会顺应执行门规，本意是想让皓宇得解心结，却不知皓宇真正心意。
　　在齐云院中，清风推荐皓宇北上江浙，皓宇已在暗暗发愁。他并非当世之人，身受无妄之灾穿越到这里，在清风的照顾下，能够习惯飘渺峰上单调清苦的生活，已颇不容易，哪里还会有一闯大千世界的念头？此行孤身北上，恐怕动辄徒步千里，更不免餐风露宿，皓宇根本不知自己，该如何应付？
　　再者，相比羡慕江湖上的年少轻狂与快意恩仇，皓宇从前看小说与电视剧的感慨，更多的却是对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感到悲哀。生在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时代，一个人并非老实本分就能一世安生。
　　他养好身体，日勤修夜苦读，完全是为了能找到办法回归属于他的时代。这一年来，皓宇研读飘渺峰的些许藏书，已然确定他或许可以在奔月楼里学到长生之道，却不可能从中淘到穿越之法。不过就算不能反穿越回去，他也尚有出路，或许隐逸飘渺峰潜心修炼，就能以无涯寿数，熬到他该出现的那一天，去见他想见的那些人。
　　因此虽然这一年来皓宇几乎将茫茫鹫峰山脉走遍，学了不少荒野自保的求生手段，但他不愿接触人烟，丝毫不谙世事。就算平时下山到双溪镇中采买日常用度，也都是按清风的谆谆教导，径直找到尤氏兄弟传话开单，由他们将货物送到山上，便匆匆回去。皓宇自知往日功课缺失，如今不解民俗风情，不懂武林禁忌，就这么突然一头扎进江湖，分明与送死无异。
　　可是，以如今形势，江浙一行皓宇非去不可，否则在齐云院中皓宇也不会收下张常云的书信与符咒。他虽然对清风有所隐瞒，却已将清风当作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去相处。飘渺峰遇事，皓宇他必须自觉地有所承担。
　　所以耳听清风叮嘱，他也只得苦笑道：“师侄只怕自己见识有限，本事不济，有负师叔与张代掌门所托。”
　　清风抚抚他的头发，笑道：“傻孩子，这趟行程任务不过传话而已，不要多心，去想不必要的担忧。如今飘渺峰只剩三人，所以往昔门中一切尘修规矩，都不再对你而立，但你必须谨护本心，恪守正道。你先回屋收拾行装，下山之后先到双溪镇上找尤氏兄弟派人来送药，随后可以向他们打听，如何北上苏州最为妥当。”
　　“拜访林家堡事毕，想必师侄你在外已如鱼得水。届时你再往镇江，寻到一处叫刀盟的帮会，去见帮中长老冥蛇太岁，请他帮忙打探李掌门的消息，然后留在冥蛇太岁身边请教刀法也好，自行外出游历也罢，总之暂时不必回山。师叔离山之前会开启峰上门禁‘亸云阵’，若师叔不回山，这门禁便解不开，你就算到了山下也上不来的。若师叔有事寻你，会以‘符燕传书’召你相聚。好了，仙霞派急需灵药解毒，事不宜迟，你快去吧。”
　　皓宇点一点头，如被赶上架的鸭子，硬着头皮回房中拣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卷些银两铜钱包成包袱背在背后。他怀揣书信符纸药方，手提单刀来到履雾坪上，向站在奔月楼顶望着自己的清风拱手拜了几拜，迈步下山。
　　闽地丘陵山势虽然低矮，但逶迤连绵，自成一派气象。听幽谷随山涧而走，涧中溪水欢腾，两岸风摇叶舞，莺雀高歌，随着山势放缓，渐渐变成茶园水田，自然是双溪镇到了。尤家大院就坐落在镇子另一头的官道旁，尤氏一脉三代跑商，东奔日本西走楼兰，南来大洋北往极地，神州大地几已无所不至。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生意传到尤氏兄弟父辈，家大业大惹来大麻烦，幸得清风、觉晓师徒相助，才保住性命与财产，因此尤家上下视清风为再造恩公。
　　尤氏老板年事渐高，逐步将生意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而这对双胞胎通过清风这一层关系，收集到不少只有道门才能取到的天材地宝外卖，自然又赚得盆满钵满，将清风当作衣食父母供着，旦有所求无有不应。
　　照看铺面的掌柜见皓宇到来，远远喊声“宇爷”，打发手下伙计到后堂报信，随即满脸堆笑地迎出铺来，殷勤说道：“宇爷您来了！不知今天有什么吩咐？”
　　皓宇沾清风的光，在尤家待遇颇高。起初他还觉尴尬，但时间久了也就不以为意。当下和掌柜打个招呼，直进后堂。那对好着绿衫，短发不冠的中年兄弟听得伙计通报已出来迎接，与皓宇半路相遇。还没恭敬请安，皓宇已掏出清风所写药方，递给大哥尤锦，说道：“两位大叔，时间紧迫，容后客气，请立即照我师叔这张方子配齐药材送上山去。人命关天，赶紧赶紧。”
　　尤锦接过药方，看得直撮牙，道：“哎呀……老神仙这回找的宝贝可不好弄，不过宇爷放心，我马上差人去办。”
　　他将药方转给弟弟尤嘉，尤嘉看后吸口凉气，向皓宇告个罪，往另一条走廊去了。尤锦又道：“宇爷，今天这单子备齐怕是要点时间，您要是不忙，不如留下吃个便饭？”
　　皓宇道：“师叔吩咐，务必在日落之前送出。至于我，这次还确实不忙，想要叨扰。”
　　从前皓宇带着清风委托而来，尤氏兄弟也都热情接待，但皓宇总是婉谢，传完订单就回山。如今他即将步入江湖，思量尤氏经商，必然深谙入世处世之道，灵通天下大小消息，于是便想趁尤氏兄弟留客的机会，向他们打听北上苏州的路线，以及林家堡与刀盟的事情。
　　尤嘉为清风安排归来，时辰将将到了饭点，尤氏兄弟便做东请皓宇上镇上最好的酒楼吃饭。皓宇穿越之后除了近几个月学会打猎烧烤，平日在飘渺峰上哪有好饭好菜伺候，嘴里早已淡出鸟来。他们三人往二楼雅间里一坐，佛跳墙、香螺片、荔枝肉、醉糟鸡、锅边糊、肉丸、鱼丸、扁肉燕等等菜肴流水一般捧上来，虽然不算珍馐，却也道道精致，足见厨师的功夫与用心。皓宇瞅着美味食指大动，但总算没忘了不能给自己和飘渺峰丢脸，于是尽量不着形迹地笑道：“两位大叔盛情款待，小侄铭感五内，这就不客气了。”
　　尤氏兄弟自谦“不敢”，抬手请他品菜。皓宇按捺势若万马奔腾的食欲，一手端碗一手拈筷，吃相斯文却将满桌美馔点滴不落地全部卷下肚去。其间尤氏兄弟端酒来敬，皓宇举杯喝了一口，却忘了杯中清液乃是白酒，舌头挨了一燎，便对酒水敬谢不敏。尤氏兄弟见他年幼，也不勉强，只是不住劝菜。
　　直到肚腹隆起，皓宇才放下筷子，情不自禁长吟出声，蓦地满脸通红。尤锦笑道：“宇爷吃得舒坦，我们兄弟也跟着高兴。如今时候不早，宇爷晚上便在寒舍歇息如何？”
　　皓宇看看天色，太阳已临近下山，确实无法上路，于是点头答应，然后说道：“两位大叔且先不忙，咱们坐着聊会儿天，小侄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第一个问题是，不知两位大叔可知道苏州林家堡？”
　　尤锦看一眼弟弟，说道：“苏州林家堡？几十年前可是大大有名啊！可惜八年前玄武湖一败，便一蹶不振了。”
　　此时餐桌上的狼藉已被小二清理干净，换上一套烹茶器具。尤锦示意尤嘉煮茶，自己则向皓宇讲解林家堡由来。
　　许多年来，江湖门派划长江而分南北，其中北武林以沈家庄为首，而南武林则以林家堡为尊。林家堡是江南一大武林世家，以“斩龙诀”与“七绝剑气”名震江湖超过百年，号称“剑指双绝”。
　　而沈家庄世代野心勃勃，一直视林家堡为眼中钉，长年纠缠不休。几十年前双方约定，每隔八年举行一次‘南林北沈’武林大会，表面上是两家门主的友好切磋，但实际上就是双方争夺全武林盟主之位的搏斗。
　　当代林家堡主林天南年轻时天赋异禀，几次参加“南林北沈”武林大会，都打得沈家庄抬不起头来，稳稳坐着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曾往外让过。不仅如此，林天南眼光长远，早年全力支持姻亲读书，最后竟供出一位当朝尚书来，令林家堡颇受官府照顾，能在鱼米之乡大行商道，几乎富可敌国。而林家堡地处江湖，更替官府为其所不作为之事，一时间林天南称雄一方，人送外号“南霸天”。早年尤家也要仰仗他，才能在江南顺利地做好生意。
　　然而天道平衡，林天南将林家堡推上发扬光大的巅峰，却没能生出一个儿子好继承家业绝学。虽然他的女儿林月如青出于蓝，“剑指双绝”出神入化几可诛仙，却在比武招亲时被李逍遥拐走，后来更因故重伤成为活死人。以致八年前“南林北沈”武林大会上，沈家庄庄主沈青锋提议放手让后辈比斗以考较两家传承时，林天南无子嗣可派，只得令大弟子唐志达出战，最终被沈青锋侧室女儿沈欺霜所败。
　　当时沈欺霜的沈家剑本不敌唐志达的林家剑，沈青锋却不认输，反逼沈欺霜使出根本不属于沈家武学的修仙飞剑，这才击倒唐志达。沈青锋唆使女儿胜之不武也罢，谁知大会仲裁千叶禅师为卖沈青锋人情，也偏袒沈家庄，令林家堡最终丢了武林盟主之位。
　　这一败林天南深以为辱，心灰意冷之下只专注为女儿寻医问药，林家堡内外事务则均不再过问，只丢给管家与徒弟去折腾。他身为林家堡主心骨太久，旁人受荫于他却无他的威望本领，以致最后虽然林月如起死回生，但林家堡在没落之路上已无法回头。至于沈家庄，虽然赢了林家堡一场，却始终无法压服南武林之众。而沈青锋权欲熏心，竟想通过投靠辽人来统一武林，最终也为江北武林所弃，至今尚未找到机会翻身。
　　尤锦介绍到此，喝茶润喉，接着又道：“如今武林，‘南林北沈’退隐，逐渐是四大世家的天下。武林的新任盟主，就出自这四大世家之一的欧阳世家。不过，虽说大浪淘沙，一代新人换旧人，但时势总在走着历史的老路子。四大世家中的皇甫世家表面与欧阳世家交好，却最爱在欧阳世家背后捅刀，好逼着欧阳世家让出武林盟主的位子。这不，听说最近欧阳世家又被皇甫世家拿到把柄，正浓墨重彩大闹特闹。”
　　皓宇摇摇头，道：“四大世家什么的，我倒不关心。还要请教两位大叔，刀盟又是什么来头？两位大叔可认识其中的一位前辈冥蛇太岁？”
　　这回是尤嘉答话，他道：“刀盟是镇江新出现的一大帮派，他们汇聚五湖四海的刀客，往来交流，互助呼应，可惜却对帮众的秉性不甚把关，导致帮众多少良莠不齐。我们兄弟不愿担着风险与他们做薄利生意，是以平时并无往来。我们对刀盟的了解，也只有这么多了。这冥蛇太岁我们不认识，但既然是老神仙引荐的前辈，想来定是位极好的大侠。”
　　尤锦道：“宇爷问这些事情，难道是要北上苏杭？不知是否定好路线，带够盘缠？若准备尚不充分，尽管从我们兄弟这儿支。”
　　皓宇笑道：“我确奉师叔之命，要北上苏杭。盘缠并不打紧，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这一路行程以及路上的风俗禁忌，还请两位大叔多教教我……”
　　次日起床，尤氏兄弟已令长年在外跑商的老伙计按照尤氏行商路线，画出一卷简单的地图，并且附注颇多，解释从双溪镇出发，如何最终抵达苏州。有了这份地图，皓宇总算不似刚下山时那么苦恼，对尤氏兄弟连声称谢，跨上尤氏兄弟所赠代步骏马，抖开缰绳，往北出发。
　　没有电气机械的时代虽然诸事不便，但环境绝无污染。皓宇望着无暇的蓝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饿了便摘野果打兔子，渴了喝山泉饮溪水。只是有了上次溺水的心理阴影，他就算起了兴致，也不敢像从前一样贸然脱了衣裤就跳进水里去洗澡。在自然万物生动的熏陶中，皓宇循着尤氏商道，在青山绿水中平平安安地穿行数日，抵达海边港城寻到尤家的顺风商船搭上，随着波涛摇摇晃晃，苏州城头终于遥遥在望。
　　尤氏兄弟一夜指点加之行船一路与同行旅客厮混，皓宇已对眼前的世俗渐渐熟悉习惯起来。下船登岸，皓宇谢过船家，牵马步行离开码头。眼看时辰已经不早，心中想道：“我这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找个地方歇脚，养足精神，再去拜山。”
　　虽然他在尤家婉拒盘缠，可最终还是在马鞍所配的褡裢里发现一小袋明珠，事到如今也只得收下花销。他底气一足出手便阔，寻到苏州最好的客栈，要间上房住了进去。打来热水洗去满身疲惫，皓宇舒展腰身，伸开手脚倒在客房宽大柔软的床铺上，思绪也随之散发开来。
　　穿越以后，皓宇时常会想，如果没有那场穿越，或许自己已经淹死，但同样可能在救了吴颜以后，被其他人再救起。如果没有意外，没有穿越，或许他现在正和吴颜光着脚凑在家中客厅的沙发里，争着抢着平板电脑在对方的武夷留影上信手涂鸦，一不小心还能把茶几上的薯片扫落满地，双双缩着脖子挨妈妈宠溺的责骂。
　　他怨着穿越的际遇，在飘渺峰上给自己打造了一座逃避一切的牢笼，猫在里面径自舔着伤口。这次被迫下山，他茫然，惊恐，抗拒，然而回忆这一路行来，虽是因尤氏兄弟相助，并未遇到任何困难，但他还是已经明白，自己行前所愁所惧，纯属杞人忧天。只有放下排斥的心理走出飘渺峰，才能明白这千年之前的世界，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糟。
　　而他虽然没在飘渺峰上找出反穿越回千年之后的方法，却仍旧坚信既然他可以穿越过来，那么世上必然会有办法令他穿越回去。现在他对大千世界的感观已变，自然而然想到，他应该离开飘渺峰去寻找他想要的答案。而在找到回家的方法之前，不妨就先好好体验这不一样的世界吧。要是真有人来找麻烦，那就参照这个世界的一贯法则，用飘渺峰刚猛的刀法将对方砍了便是。
　　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说来简单，付诸实践却是千难万难。然而问题一旦想通，一切似乎又顺理成章。他一年来的心结一朝得解，心情舒畅轻松愉悦，喜滋滋地在床铺上打滚玩闹起来。忽然“笃笃笃”有人敲门，皓宇一惊，手忙脚乱地拽过浴巾将身子围上，这才去把房门开了条缝，伸头问道：“谁啊？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