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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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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四點,所有人都還在睡的時候,三橋就爬起來了。
他先到廚房生火煮粥,之後用布巾把頭髮包起來,到外頭去餵馬匹吃乾草,順便整理馬廄。
這本來是以前屋子裡的大夥輪流做的事情,現在既然有人可以專職顧家,權責也就全到三橋頭上了,田島還特別吩咐過,他絕對不能離開屋子,這陣子都不行。
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後,天已完全白亮。
三橋去井裡舀水起來簡單的沖涼,因為馬廄的跳蚤很多,得做個清理才行,過程裡一直注意著有無風吹草動,如果有半點聲響,他就會立刻躲回井邊。
才剛踏入屋內,把包頭的布巾解下,背後就傳來響亮的哈欠聲。
悠一郎起床了。
三橋趕緊起來準備碗筷,這些事情一開始都做得很笨拙,但現在已經有點模樣了。
早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很安靜,昨天幾個人沒有回來,今天也不會有人多問。
二丁目的生活似乎就是這樣,這裡不是家,去別的地方寄宿,也算不上寄宿,像水谷就不只一個住的地方。
三橋吃飯時,一直瞄著睡眼惺忪的田島,心裡有些難言的失落感。
悠一郎最近變得很晚回來,昨天又特地囑咐自己不用等他歸來……
如同往昔,當大家陸續離開後,田島還會留下,跟他道別。
「別出去喔。」
三橋點頭,嘴巴還是張得開開的。
才剛跨步,田島袖口就被拉住。
轉頭看對方嘴巴又像池魚那樣開開合合,大概明白了。
「今天還不行。」竊案的事情,聽說連員警都跑到喬屋去查,廉又是同一個晚上跟著失蹤的,不難被聯想在一塊,況且混血兒太容易引人注目,出門不安全。
三橋鬆開手,低著頭。
「那…今天你要去哪裡?」
「去二丁目替喬屋看場。」田島搔搔頭,斷斷續續地解釋,本來是在東街留守組織內,但因為幾天前有個警察要進喬屋,原先負責看場的,個個都沒膽識阻攔他帶刀入內,組織裡知道這件事情後,氣得不得了,就把他換過去了。
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又補了一句。「啊,之後大概還會去圓鮜浴屋。」
「浴屋…?」皺起眉頭,三橋不太明白。
「嗯,那邊是給女孩子洗澡的地方,也能上床。」田島說得理所當然。
縮了一下肩膀,三橋低著頭。
「那我走了,你把門關起來。」
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三橋廉抿著嘴,目光透露著複雜情緒…
回溫的季節來臨,人民的消遣就會轉移到二丁目的聲色場所,男人找樂子,女人來裝扮,二丁目現在自然是商機無限,客人絡繹不絕。
人潮擁擠,馬車在這裡通行的危險同樣增多,所以放眼望去,只有徒步行走,沒有車輪往來。
警備隊員,阿部隆也今天是穿著樸素的衣物,低調地在附近巡邏,這是他近來第二次來到二丁目。今早隊長‧花井,已經派人去東街探查贓物的流向,實質上沒有公務在身。
不過他自從跟榛名元希見過面,感覺這男人對案件有所保留的態度,就一直很在意這起竊案,才會私下多做追查。
而且,他沒想到一查,反而更難放下這起案件。
幾天前,他又回到英國領事館重新替案件做訪問,不著痕跡地問過失蹤的事情,公務員都宣稱沒有,他轉而去廚房訪問婦人,才談了幾句對方喜歡聽的,對方便全部照實脫口。
婦人說,其實這裡工作的下人,都絕對見過一個混血的孩子,只是上面要求不要張揚出去,也不好說些什麼。
還透露具有深意的詞句。
〝那個洋人領事官啊,都會讓我們這些下人去打掃私人住館,其實大家已經見過不只一個混血兒,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們無端消失,所以學會三緘其口,也是因為直覺多說啊,會惹事。〞
竊案的同一天,還失蹤了一個混血兒。
聽起來就像是監守自盜,那英國領事官卻堅持不肯舉報,難不成有什麼內幕?
還有,這孩子又是哪裡來的?
深深感覺到案子似乎有所內情,阿部隆也想過後,決定還是去找榛名談清楚。
他咬牙,這就是中了榛名元希的下懷了,但又能如何?
前往喬屋的路上,回想起那日筱岡千代的容顏,隆也無聲嘆息。
她跟小時候看來完全不樣了,做了花魁,美得難以直視。
時代變遷,公家裡唯一屹立不搖的,只剩下轉成子爵的榛名家,剩下就是平民階級了。
才過了轉角,聽見很大的爭執聲,搭著人群的吵鬧雜音,隆也停下腳步,尋找聲音的方向,走進了一間普通規模的茶屋。
他掀開簾子,屋內已經聚滿圍觀人潮,注意到圍觀者的表情都帶著竊笑,他沒作多想,鑽過空隙,到爭執聲的最前方。
原來是兩個洋人在跟茶屋老闆起爭執。
但與其說是爭執,不如說連基本的溝通都沒有。
兩個洋人講著完全不同的國家語言,茶屋老闆又聽不懂,三個人比手畫腳,又氣得直跳腳,誰也搞不懂誰在說什麼。
看起來果真有些滑稽,也難怪圍觀的人會這麼多了。
「語言問題啊…」他將手收進衣袖內。
翻譯官在京都只有京都府裡有,這種地方出了爭議,就只能比手畫腳,要是還談不攏,不考慮報案的話,就只能摸摸鼻子走人。
「有誰聽得懂?」他嗤笑。
就在他剛說完的同時,一股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來。
「請您跟老闆說,左邊的洋人是說…皮包不見了,覺得…是右邊那位偷的。」
「什麼?」他左右看,想知道聲音從哪裡來的。
「右邊那位說…被搜身…很生氣,就這樣…拜託了。」
阿部隆也這才注意到聲音是從後方傳來,但他轉頭時,只看見一個頭上包著布巾的矮個子穿過人群,往門口方向離去。
他趕緊提腳追上。
三橋離開屋子的時間,大概是剛過午後。
他只是想著,能不能在喬屋門口,看見悠一郎一面,就傻楞楞的忘記吩咐,離開家門。
到了二丁目,沿途問幾個人喬屋的位置,剛過拐彎,就被茶館的爭執聲吸引進去。
起先他只是出於好奇而過來看看,但細細聽後,靠著熟知的英語,跟部分單字的義大利語,他是明白了洋人的爭執緣由。
雖然知道了來龍去脈,但不方便出面說明,看著茶屋老闆很為難的樣子,他也覺得有些心虛,想說如果告訴前面那位看起來不像看熱鬧的男人,也許事情就能順利解決,卻不知道什麼原因,對方竟然推開人群,一副要跟過來的模樣。
三橋低著頭,快步行走,祈禱對方並不是跟著自己。
「喂!包頭巾的!」
他立刻拔腿就跑。
看見包頭巾的矮冬瓜這種反應,阿部先是錯愕的呆住,但雙腳很快也動了起來。
「喂!你要去哪啊!等一下!」
對方連頭也沒有回。
「等等!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警察啊!」
阿部表明身分後,卻更驚愕於對方竟然拔足狂奔。
「這混蛋…」他咬牙,也動真格跑了。
跑了一陣子,三橋回頭看,卻發現距離只有更近,沒有拉遠,變得心慌意亂,驚慌失措,他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堅持這麼緊緊跟著自己。
這小子真會跑。
阿部隆也惱怒地拉長手,就差一點要鉤到對方的衣領,包頭巾的卻忽然急轉彎跑進了小巷裡,本來還想著失手定了。
跟著轉進去,卻停下腳步了。
他雙手插在袖口裡,露出了勝利的笑臉。
這是死胡同。
三橋不熟悉二丁目,才剛不小心轉進了死胡同,回頭對方就已經堵在巷口。
「喂…」
聽見低沉的大嗓門剛開口,三橋便嚇得蹲下來,用力拉住頭巾。
阿部隆也覺得有些惱怒,但也試圖先冷靜下來,反覆思考從剛剛開始,自己到底哪裡做了錯事,讓對方非得這樣躲法,現在連抓賊都沒見過賊害怕成這樣。
往前走,他正想先安撫對方再說,這動作卻反而讓對方連蹲著都不能,跌坐在地上。
逐漸浮出煩燥感,阿部想伸手觸碰對方,才感覺對方手有多冰冷。
說幾句安慰的話,完全沒反應,他也用光耐性了,索性不再理會對方感受,用力將對方從地上拉起來,強迫他面對自己。
然而三橋還是死死低著頭,阿部連思考都懶了,直接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抓著對方下巴,往上抬。
那是一雙積滿淚水的淺褐色雙眼,眼珠子是往旁邊看的,根本連面對都不敢。
蒼白少年的顫抖,阿部連握著下巴的手都能感覺到。
「你…?」
阿部才愣了一下,少年突然用力拍開他的雙手,掙脫開來後,擦過肩膀,立刻又腳底抹油溜了。
阿部隆也本來也打算再追回來,但跑回大道上,人潮湧來,少年借機穿過,從視線裡消失了一段時間,等人群散去,已看不見少年任何蹤影。
確定甩掉那個自稱是警察的男人後,三橋停下腳步,在不顯眼的小巷裡,擦掉眼淚,用力抓著雙臂,護住胸前,阻止那種難以呼吸的恐懼。
為什麼我要跑出來?
這麼莽撞…這麼愚笨…
他不停罵著自己,厭惡自己的愚笨。
然後就一直蹲在那裡,直到黃昏才起身,走出巷口。
完全放棄到喬館的念頭,拱著背,沿途低著頭找回家的路。
當三橋察覺自己已經迷路,是沿途的商家都出來掛燈籠的時候。
他開始擔心,如果有人回家後,看不見他的蹤影,會怎麼辦?
「來啊!到持千屋繞繞!」
「看看恬式屋的女孩兒再走也不遲呦!」
「圓鮜浴屋!圓鮜浴屋!」
三條停下腳步,有股太熟悉的刺痛感上心頭,他轉身,是一個打扮艷麗的老鴇在圓鮜浴屋門口,使勁地拉客人。
──如果悠一郎在裡面的話,我就能跟著他一起回家了。
想歸想,腳卻不想挪動,三橋廉只是站著,就這麼看著人來人往,進去或出去。
忽然,茶屋裡發出劇烈的響聲,老鴇被嚇了一跳,趕緊退到一邊。
沒多久,一個中年男人凌空突破紙門,狠狠摔到外面的道路上。
「離她遠一點!」
充滿氣魄的吼聲從屋裡傳出來。
三橋震了一下,這聲音是如此熟悉,他卻沒有找到救命草的感覺,反而有股強烈掉頭離開的慾望。
中年男人看著屋內,好像似乎見著什麼可怕的事情,連滾帶爬地跑了。
田島悠一郎隨意將拳頭上的血抹在衣擺上,雖然表情已經緩和下來,情緒激動的漲紅,還未從脖子上消退。
「唉呦!我的本啊!」老鴇春樁看著滿地的狼跡。「你到底在幹嘛啊?悠一郎!」
其他嫖客還沒來得及圍過來湊熱鬧,聽見悠一郎的名字,就鳥獸散開。
「幫姊姊清理人渣。」田島簡單地說完,撿起掉在蓆子上的糕餅,難得輕手輕腳地拍乾淨,再度拿布巾包好,無視於老鴇的抱怨,快步走出浴屋。
來探望完姊姊,接著就要趕緊回家了。
田島想著。
離開家後,最後一眼看見廉的表情,都讓田島今天的心情談不上差,卻始終都沒有撥雲見日的輕鬆感,才跟姊姊提早辭行,提早動身返家。
自從他上次跟姊姊聊過三橋的事情後,這次來,姊姊還特地做了糕餅要給他們分著吃。
現在糕餅都弄髒…
就在田島很難得陷入沉思的時候,一雙腳忽然擋在眼前。
他沒立刻抬頭,而是想確認似地,盯著眼前這雙木屐。
款式很簡樸,二丁目到處都有在賣,不過左邊那隻剝落的一角,卻是很熟悉而獨特的,這是有一次自己打架時,木屐甩出去踢中對方牙齒時,留下的痕跡。
後來他把這雙木屐,送給只有皮鞋可穿的三橋。
田島抬頭看,三橋眼皮腫腫的,似乎才剛哭過。
「你怎麼來了?」
三橋搖搖頭,沒說話,看見悠一郎往前靠近,本能地退開,但手腕仍然被捉過去,牢牢握住了。
「我們走。」
田島的手很燙,三橋沿途低著頭,就這樣任悠一郎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