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鬼》暗夜旋律

4、Part.04 旦

　　我在那只鬼面前蹲下，这才得以近距离观察他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模样。尽管已落入敌手，他的面色却仍旧平静，便是在我一语道破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东西——阳光——时，也仅是抬了抬眼皮瞥我一眼，复又垂落了目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瞳淡漠地盯视着我垂于身侧的右手，银色的羽睫轻颤，敛去了几欲喷薄而出的情绪。

　　我知他是心有不甘。若非我的插手，此时跪在地上的应是石泰才对。他预判到了一切，周密地部署了分割吞并的战术，即使在觉出金丝眼镜与情报不符的高超刀艺时也能及时安排人手支援。他的计划本可说万无一失，阻断石泰与队伍的联系、牵制他脱离战场无力回援，只要强力尖兵击溃钟娜这个突破口，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可惜他未料到最大的变数，正是这个变数，他输的一败涂地。

　　“怕死么？”我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看我，缓缓眨动眼睛，没有回应。我加深了唇角的弧度，沉缓下去的嗓音带了罂粟的甜蜜：“实诚地回答我的问题，作为交换，你想知道什么，我也会如实相告。”

　　他终于有反应了，紫罗兰色的瞳仁向右下角转动，薄唇紧抿，吐出两字：“不怕。”

　　眼部细微的动作将他真实的内心暴露无遗，我未点破，只是静默地等待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出乎意料的是，他在短暂的停顿后忽然抬起头，那双瞳色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眼睛紧紧摄住我的，避开了最困扰自己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怕死么？”

　　我小小地一愣，愈发觉得面前这人挺有意思，偏头想了想，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答案，甚至在此之前，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纵观虚度的漫长光阴，“死”于我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人类太过脆弱而敏感，与那份脆弱伴生的，是不过百年必将迎来的终结，即使是被血所诅咒的族人，也时有人因荒诞可笑的理由放弃永生选择归于尘土。唯一一次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便是被那七枚银针穿透心脏、视野逐渐模糊中看到大哥那双悲哀而绝望的眼睛。我看着那只鬼，此时他也正回视着我，瑰丽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不知为什么，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我几乎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即使已经死过一次，这个问题，我还是只能这样回答你：我不知道。”

　　四目相对间，那色泽剔透的眼瞳突然大放异彩，我一怔，心下陡然一惊，嘴角弧度淡去，却只是静静站着，并未按他的期许行动。他见对我的突然发难不起作用，毫不犹豫地转脸瞪向石泰，那方石泰仆一接触到这鬼的目光便是浑身一滞，就在他不受控制地拔出后腰的武器，森冷的刀尖即将刺向身旁毫无防备的黎平，一股滂湃的巨压毫无征兆地当头而下，震慑住石泰的同时，也叫那只向我飞身而起亮出利爪的鬼闷哼一声，如遭重锤般狠狠砸回地面，继而蜷缩在地上低低呜咽，无法遏制地浑身战栗。

　　黎平等人这才自突变的态势中回过神来，看着僵直而立的石泰和蜷做一团的鬼，惊魂未定。加诸石泰身上的无形束缚消失，他脱力地趔趄半步，稳住身形，惊疑未定地瞪着地上那苦苦煎熬在代际压力下濒临崩溃的鬼，复又回头望我，一双眸中神情复杂：“谢谢你，这是我们欠你的第二个人情了。”

　　若非那股巨压突然封锁了他的全部气机，方才电光石火间，在那双紫色眼睛的蛊惑下，石泰根本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见我仍没有让地上的家伙喘息的意思，石泰略一思考，主动开口：“他交给你处置了，我会约束我的下属，今天的事，永远也不会被我们之外的人知道；回来途中，我们也未曾受袭。”

　　他很聪明，与那具有欺骗性的憨厚模样不同，几日接触下来，他的机敏谨慎一次次刷新我对他的认知。不论是点到即止的试探后明智地保持距离，还是现下将他们无法应付的那只鬼拱手相让卖个人情，石泰的聪明成功的赢得了我的好感，因而面对他的主动示好，我欣然接受的同时自然不会让他吃太多的亏：“行，这只鬼我收下了，不过你们不必隐瞒遇袭的事实，这四处都是痕迹清扫不易，若隐瞒，只要有心人随便一查便会发现问题，届时反而不好解释。”见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在思考我所言的可行性，我接着道，“只不过刚刚那事，我希望只有你知我知，能保证吗？”

　　他坦然回应我的注视，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请放心。”随即给小队队员分配了任务，众人暂且原地休整，轮流打扫战场，恢复体力。

　　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的争斗，但石泰他们似乎有一个将鬼所化沙砾全数收集的习惯。我收回目光，周围只剩那只在无形压力下痛苦颤抖的鬼，石泰有意给我留空间，以做出对他的处置。

　　如果之前还只是抱了戏耍的心情，此际我才真的动了心思。未曾想过只是随手将石泰等人从偷袭者手中救下，竟叫我逼出了一个有趣的家伙，甚至隐约摸到石泰他们与鬼之间的联系。我散去加诸其上的压力，看着那只鬼逐渐停止了颤抖，却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没了声响，他先前的从容与淡漠，以及极力隐藏却无法掩饰的自傲，都已在那深刻于血脉联系带来的恐怖压迫下化为齑粉，面前剩下的只是一缕茫然的孤魂，过往的信念尽数崩塌，蜷缩在永生的壳中无所适从。

　　“你怕死么？”面无表情地吐出同样的问题，我蹲下身，静静看着他。聪明算计的头脑，即便在颜值普遍较高的鬼中也出类拔萃的面容，虽然带领的不过是一支不足十人的小队，但队员却个个具有极强机动性。若非今日碰到的是我们，他本该带着自己那小小的骄傲，兴许还有那双眼睛的恩惠一起，在鬼中创下可圈可点的成绩，逐渐被赏识提拔重用，一点一点爬上去。但终其一生，他也仅仅止步于此，那些被久远时间所埋藏的，本不该被遗忘的物事，他从来不曾具有概念，自然无法想象拂去落尘窥见一斑的情景。

　　那些根植心中的，对于“极致”的概念由此崩塌，剩下的只是一叶漂浮在恐惧的水面上无所适从的浮萍，睁着双空洞的紫色眼瞳，惶惶不安。

　　“太阳就要出来了。”不再纠缠于之前的问题，我侧过头，望向东方初白的天空，淡淡地好似在自言自语，“有些东西并不会简简单单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即便有人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抹灭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而有些东西却不需等待，只要阳光普照，便会灼烧成灰，什么也不留下。”咬破食指抵住伤口，我平静地注视着指尖渐渐凝出一颗浑圆殷红的血珠，随着荼蘼暗香渐次散落在空气里，我看见那只鬼的眼睛变作如血色泽，这是属于血之一族的劫，最原始亦无可饶恕的罪，“饮下它，成为我的眷族，从此受我庇护，亦或是在初晨的光辉里焚烧殆尽，被玻璃瓶装走成为别人的收藏。用你的行动告诉我答案——

　　“你，怕死么？”

　　片刻的静默后，指尖被冰凉湿濡的触感包围，我看着那双半垂眼帘不敢看我的眸，柔和了嘴角弧度。这是我能给予的最后救赎，是将他自原罪的泥潭里拉出，从鬼蜕变为真正族人的洗礼。

　　天光大亮只需一息，之后便再无阴影可以傍身。身前之人在即将接触到阳光的时候平静地闭上了眼，指尖传来的颤抖却泄露了他的内心。面向阳光的一侧，皮肤肉眼可见地碳化变黑，又有蔓生的肉芽滋长，再度烧灼，如此反复数次，不过两个呼吸一切便归于平静。我收回手，见他仍旧紧闭双眼不敢动弹，不由轻笑出声：“行了，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白天的模样吧。”

　　眼睑下的眼球转动数下，他终是忐忑不安地睁开了眼，只一眼，那剔透的紫罗兰便被水雾覆盖。我没有打扰他，指尖那个小小的伤口已然痊愈，抬步走向不远处休整中的石泰一行人，我只觉步履异常沉重。

　　他们显然看到了那只鬼蜕变的过程，虽不明白个中关节，但石泰没开口，绕是一肚子疑问也未曾有人抓着我质询。我对上石泰的目光，同样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开口却是：“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寻了个竖立的废石倚靠——它曾是某栋建筑的科林斯柱——我望向阳光中那个静静伫立的黑色身影，看过大喜大悲的，像他那样在失而复得后却异常静默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转头扫了一眼极力假装不在意，却时不时将目光流连在我与那只鬼身上的众人，我暗自叹了口气，开始胡扯：“不用太过惊讶，我只是给他洗礼，让他变回了人类。”

　　钟娜等人面面相觑，石泰盯我看了一会儿，道：“难怪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鬼气了，你是……牧师之类的？”

　　我但笑不语，他将我的不置可否当作默认，心下大感惊奇却也没再追问。给了一个让他们自由发散的方向后，这群孩子总算不再纠缠于为何一只见光死的鬼能好端端地站在太阳下，这样严肃的问题了。

　　“我跟你们回去，至于他，”偏头示意了悄无声息站在我身后的那只鬼，我对石泰道，“他不会同行，你们就当从未见过他。”

　　见石泰点头应允，我抿唇微笑，任由意识被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