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年华》曾公子

1、楔子

　　时至初春，郁郁葱葱的深山丛林里，刚下了一场细雨，泥土湿软，脚印一深一浅，一群高低不一的孩子脚步疾快，嘴里尽是喊骂声，不时还可以看见那些孩子手里拿着石头扔向前方的目标。
　　「妖怪！妖怪！我们打死你！」
　　「又臭又脏的东西！竟然敢偷我们的鸡！打死你这个小偷！」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跑来我们的村子！」

　　那是一团乌黑黑、浑身发臭的生物，瘦弱的身体东躲西藏。那些石头砸中了他手，他的腿，他的脸，他的额头……
　　鲜血缓缓地流下，痛楚也随之而来。
　　他只是肚子饿，想要吃东西而已？为什么他们要打他、骂他？
　　为什么每一次一见他，就像看到瘟神一样？他也和他们一样有两只手、两只脚和两只眼睛啊！
　　他的脚板倏地踩到了尖利的石头，不但大量出血，整个人也扑到了。
　　地上的泥土和尘埃都跑进了嘴巴里，塞满了牙缝，难受极了！

　　然而，背后追赶的脚步声并没有停止下来。
　　那些孩子来到了他的身边，围堵着他，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身体上的疼痛渐渐越大……
　　他的头被人按在地上，头发被用力抽着，肩旁，腹下的几个地方被人频密攻击。
　　更甚至，有人骑在他的背上，拿着开叉的树枝打他。
　　顿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长久以来和狼群生活在丛林里，他学会了徒手捕捉食物，生存格斗的技能，还有野性的骄傲。只要强者才能骑在他背上，让他驯服，弱者是不许，不准，不配。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吼贯彻天地！
　　他甩掉骑在背上的人！对那群攻击他的孩子嘶牙咧嘴，狰狞的面孔压抑着杀气和狠辣。
　　弱小的孩子一下子吓得拔腿离开，哭喊着爹娘！有些孩子在匆忙中，还跌倒，弄破了小腿的皮肤，痛得脸色也变了，可是也不敢停留一步，连忙站起来，拼命地逃离现场。
　　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阵闷闷的、空荡荡的感觉。当时，他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失落」。只知道，有时候他也想跟他们一起玩，一起欢笑，一起哭闹，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大人看见了就厌恶他！小孩子看见了就欺凌他！
　　他很想回到森林深处的狼群里，和那群野狼一起生活。
　　但是，几年前，猎人的数量增加了，他们尽是屠杀稀有的野生动物，而其中抚养他的野狼更是数量极为稀少的白狼，因此也难逃一劫。
　　那时候他悲鸣痛哭，也没能唤醒闭上双眼的狼母狼父。他知道以后不能躺在狼母的怀里睡觉了，不能跟着狼父去捕猎食物，不能陪伴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不能陪他们在月下的山崖长声嚎叫。
　　在丛林的动物越来越少之际，他逼于无奈只好迁往另一个丛林。
　　只不过……
　　今次面对的敌人，不是猎人，而是和他长的一样的东西！

　　汗水血液尘埃泥土……弄得他身上极其难受。他记得狼母狼父时刻都保持一身亮丽雪白的白毛，柔软又舒服。
　　他决定要寻找小溪，洗洗身子。
　　凭着多年来的经验，敏锐的听觉，他很快就循声找到了清澈的水源。

　　水平如镜的溪水，在阳光之下耀眼夺目，像星星一样，波光粼粼。
　　他跳下去，清冽的水让他浑身一醒，通畅舒坦。不知不觉，他便泡在水里，捉起了小鱼。
　　很快他就捕获了两条肥美的鱼儿，准备活生生地啃咬。
　　不经意，眼睛一瞥，看见溪水的上流有个发光的竹篮子飘荡而来。
　　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肚子饿，随手就扔掉手中的食物，快速地游过去，拦住那个飘水而来的篮子。

　　篮子里睡着白嫩嫩的婴儿，他忍不住伸手去碰那张可爱的小脸。
　　可惜……
　　还没有碰到，那张小脸就张开了眼睛，呈现针状的瞳孔警惕地盯着他。
　　顿时，他脚一滑，跌倒在水里，呛了好几口水。
　　等爬起来的时候，抬头便看到那婴儿漂浮在空中，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是谁？为什么要唤醒我？」
　　他看着那小小的婴儿，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这么流畅地说话。
　　「你怎么不回答我？」
　　随后，瞄到了婴儿身后的九条小尾巴，他才略微反应过来。
　　婴儿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尾巴，漂浮过来，扬起来给他欣赏。
　　雪白的尾巴缓缓地摆动，一时像鱼儿摆尾，一时像风中摇曳的花朵，煞是好看。
　　他眼睛闪闪发亮，看得仔细，看得的出神，忍不住伸手一捉！
　　「啊！好痛！」
　　婴儿看着他，「卑贱的凡人！你要扯断我的尾巴？」
　　他愣了一下，吓得连忙摇头，快速放手。
　　婴儿头一歪，「难道你是哑巴？」
　　他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他点点头。
　　闻言，婴儿心花怒放，「那说来听听。」
　　他又一次愣住了，觉得她的笑容很好看，鼓起勇气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好、看！」
　　「你说话的声音，怎么像从来没有说过话似的？」
　　他脸色有点涨红，低着头，「从……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话。」
　　想起已故的狼母狼父，内心就被浓厚的悲伤填满，唯一的亲人也离去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了。
　　婴儿一听，眉头皱起来了，再一次飘近他，「我想要看看你以前的记忆，我能够牵你的手吗？」
　　他用手抽住自己的衣服，想起以前听过那些猎人说，有些妖族能够凭着肢体上的碰触而看透人的内心。
　　既然他不善于说话，那么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婴儿闭眼捉起了他的手，过去的一幕幕都快如闪电地浮现出来……

　　「原来你三岁以后，是由一名人间的女人抚养。只不过，后来那位居住在深山里的女子病死了，你才变成无亲无故，因而才沦落到野生的世界，与狼群为伍？」
　　婴儿的话似乎在确认，似乎在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自己也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虽然她是一头年幼的百年妖狐，但却是凡人和妖族的九尾妖狐所生下的，在狐族里却是异类，受尽排挤，最后那些妖狐要母亲抛弃她，让她随江而流，自生自灭。
　　临离别的时候，她母亲告诉她，「你要碰上有缘人，才能解开你昏睡的穴道，要不从此就长眠不醒。」
　　母亲还告诉她：「不要责怪我，这也是逼不得已的。」
　　哼！有什么逼不得已？她的母亲只不过再也受不了族人的逼害，加上又看上了狐族的异性，所以为了改嫁，才抛弃她。
　　这个世界上，不仅凡人是自私自利，连妖族也是！
　　婴儿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涌起了不堪回首的回忆，猛地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你……不、开心？」
　　婴儿抬眼，碰上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天真又疑惑地凝着她。
　　婴儿不由地一笑，「我要报答你。」
　　啊？
　　他一脸不解。
　　婴儿慢慢地解释道：「自古以来，我们妖族如果受了你们凡人的恩，必需回报。你想要什么愿望？如果能力所及，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愿望。」
　　他听着她的话，一半明白，一半不解。
　　此时，他的肚子呱呱作响。
　　婴儿噗通一笑，一扬手，无数的鱼儿从水中漂浮起来，然后砸向那个看得目瞪口呆的他。
　　他艰难地从一大堆鱼儿中爬出来，说道：「两、条、就够了。」
　　婴儿又笑了起来，看见他后半身被鱼儿卡住了，出不来，她想了想，随后一眨眼，无声地幻化成一位小女孩子，伸手将他从鱼堆里拉出来。

　　两人爬上岸边，扭干了身上衣服的水。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刚才那个像水壶一般大的婴儿，现在变成只矮他一个头的小女孩。
　　那粉雕玉砌的小脸，让他想起丛林里的小白兔。
　　可是，今次他吸取教训，不敢用力地捉住，或者去碰，生怕一个用力，又弄痛了对方，只能用眼睛干巴巴地看着。
　　小女孩子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看得这么出神，「你不是说肚子饿吗？」
　　他脸一红，走到鱼堆里，随手就拿起那些鱼儿啃吃。
　　吃着吃，他想起之前每当吃得满嘴都是血的时候，那些大人看见他，便会露出一脸憎恨厌恶的神色，而那些孩子看见了，便害怕叫骂：「妖怪啊！吃人的妖怪啊。」
　　吃着吃，他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望着手里的血。
　　「吃饱了？你的食量怎么像小猫一样？」
　　小女孩也拿起鱼儿来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满嘴的鲜血不比他少。
　　他定定地看着她，对方回报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不同！她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不会害怕憎恨他吃东西的模样，还会和他一样吃得很香！
　　他心里十分欢喜。
　　猛地，将手中的鱼儿递给小女孩，鼓起勇气，十分流利地说道：「我不要鱼，我要你！」
　　小女孩轻轻皱起了眉头，「你喜欢吃狐狸肉？」
　　他笑了，摇摇头，红着脸，低声道：「报答。我想要……」心里紧张地跳动着，深呼吸一口气，「你永远地陪着我。」
　　小女孩手里的鱼掉下来了。
　　他脸色一垮，「你不愿意？」
　　小女孩表情很复杂，反问：「你不害怕我？敢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害怕你？我……很喜欢你。」
　　闻言，小女孩脸上有点发烫，想了一想，「让我考虑一下。」
　　「好。」
　　他听到了存有希望的答案之后，心情大好，胃口大开，连续吃了五条鱼儿。

　　吃完后，他又询问：「想好了没有？」
　　「还没。」
　　半个时辰之后，「想好了没有？」
　　「还没。」
　　一个时辰之后，「那个……想好了没有？」
　　「……还没。」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溪边的杨柳染上了橘红色，水边恬静娴舒，他们还在一问一答，「那个……想好了没有？」
　　「好吧，我们永远在一起。」
　　「……啊？」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你、你说、什么？」
　　小女孩笑颜如花，夕阳的红染上了她的脸颊，红扑扑，像是一颗苹果，让他想咬一口。
　　她娇声道：「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吧。」
　　他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拉起她的手，「太好了！太好了！」
　　孩子天真的笑声飘荡在丛林里，伴随着雀鸟和飞虫清脆的鸣叫，犹如天籁。
　　那个时候他才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