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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章:流莺粉蝶初逞妍(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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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跑腿的小厮将二人引到经理室去,见梁爱莉恰好出来,对着她们一笑,眼神有些许耐人寻味的意思。顾晓平不以为意,径然走进去,唯沈卿如敛足一停,微感奇怪,直到顾晓平催了两声,方又提步前行。
“丹平那边下了戒严令,怕是要打仗了。”何忠放下报纸,摇首说道。赵娘翻了翻手上一本线装的账本,听到这话,把那账本子一下合上,有点担忧的道:“如果丹平开战,会不会牵连咱们这地呀。”何忠皱着眉头想了想:“绫州向来是地处好,若是不作乱,两军也断然不会闹到这儿来。”
赵娘取过那报纸一看,标题写着“取城论惹恐慌,丹平颁布戒严”,下面一行小字“陈涧未为言论表态,丹平加强重兵镇守”。“陈涧可是那普安城的司令?”她问。何忠道:“不错,就是他扬言要三月之内取下丹平的——”
“已经打仗啦?”顾晓平走进,张大嘴巴吃惊的说。赵娘缓了神色,让她过去:“欸,走路无声音的,白吓了我一跳。”顾晓平随即咧嘴赔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何忠一抬眼,瞧见沈卿如也进来了,就道:“是丹平那边,不关咱们的事。”顾晓平松了口气,又笑了,语调十分轻快:“丹平离咱这儿不知十万八千里,再远也打不到绫州来了,要是真想来,还过不了建昌那一关。”
沈卿如忽然就生了兴趣,问:“你怎么晓得?”顾晓平挠着头,笑说:“听街上的人传的,道是湘江以南的城里,就建昌的边防最严,因是姓董的在做主,手握重兵,任凭谁也打不进的,再说咱绫州在建昌之后,而那董氏更是与姓薛的那家子人有些交情,自然是万分的安全。”何忠燃了一支雪茄,摆摆手说:“小丫头片子打哪儿得来这么多耳风,一半真一半假似的,尽信不得。”他掸了掸烟灰,又说:“新来管账的小唐是建昌人,你们倒是可以问问他。”
听得这个名字,沈卿如心里忽而悸动,如有蚂蚁细细爬过心尖,她却不露声色,自己坐到一边去。顾晓平就说:“难怪,我听着他有建昌的口音。”她朝沈卿如递了个眼色,“那么就让卿如去问吧。”沈卿如唰地红了脸,嘴上才推搪了两句,赵娘不由得笑问:“这与卿如有何干?”
顾晓平多瞄了沈卿如几眼,掩嘴笑道:“我看着卿如跟那唐先生最熟悉。”沈卿如随手拿起玻璃几上的算盘不经心的打着,边低低瞵睨顾晓平,指头把一串枣红的算珠子拨得劈啪作响。顾晓平则是辗然视之,全然不当作一回事。
“大班今日唤我们来,该不会是为了给丹平救急的罢。”良久,沈卿如浅浅一拢唇道。何忠大笑一声:“当然不是。今天这事,只关乎你两人。”于是换了赵娘语重心长的道:“德斯宁现下正是缺人的时候,我和何大班瞧着你俩大了,所以就想让你们给帮着点儿。”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顿住,拧头对视,只得面面相觑,饶是顾晓平这样平日大大咧咧的性子,此刻都不免沉静下来。空气是潮黏黏的,憋得人浑身不惬意,遥遥望向窗前像是水墨恣肆泼洒天边,透不进去半丝曦光。
九年的时间,足以让两个懵懂的孩子出落成亭亭的姑娘,天天挂在口边、搁在心里的一点夙愿,到了终于得偿的时候,却不自觉地生了怯意,仿佛被空气浆住了一样,裹足不前。
“你们可以再想想。”赵娘打破沉默,拿来一式三份的砑花纸,放到她们面前,“若是想好了,这儿是合约书,就在上面盖个章吧。”
顾晓平稀有地带着点忸怩的情态笑说:“赵娘,你明知道咱俩不识字……”何忠抚掌一笑:“那有何难,念给你们听不就得了。”他捻熄一支廉价烟,呼出最后一缕烟火气,道,“哟,我这记性,昨儿把印泥给撂在楼上了,等一下,我让人去拿来。”说着唤来一个年轻伙子,叮嘱了几句就让他去了。
“这么快,人家姑娘俩都不晓得那上面写的什么呢,你倒是心急得很!”赵娘扑哧一声的笑了。何忠瞟一眼烟灰缸,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烟丝说:“不快了,不快,都成能登台的年纪了,盖章也是差不多的事。”
见二人无话,赵娘就说:“你们别急,慢慢的想,如若——”她停了一下,“如若不愿的,我们也不会怪你的。”顾晓平闻言,顿时开朗地笑了起来,又变回了平日的样子:“当然是要盖章的,卿如你说是不是啊?”她拍了拍沈卿如的手。
沈卿如定睛端详着那合约书,上头一个一个都是她看不懂的字,黑压压如同一堆不明的符咒一样,看得人脑袋发晕。她拎起其中一张砑花纸,身后一扇窗有阴郁渐散后透入的熹微,照在纸上,那花纹就变得显明,像发着金光,是一簇簇怒放的长春花,灿烂得仿佛要蔓生出来,逶迤爬过她的手,落在软地毯上绘染娇红。只觉那染上海棠红的花色如点点火苗子,火花随着细风飞溅,四处乱窜,生出无数红花,像一条绵延的火舌,混合了淡淡甘芳,是不带丝毫杂色的净,生生吞噬了它馝馞下的剧毒。
她就这样凝目望着那砑花纸许久,直到眸子宛然被炽热灼痛,在纸上烙出一个浅浅的赭晕。一阵酸麻之感忽自指尖蜿绕而上,她低低一顾,惊觉指腹不知何时已被自己刺破,像是中了蛊一样,酝出一粒饱满的血珠,在她指上跃然,盛开一朵血色的花——
叫她想起九年前,也看过的一线赤色。
那是夹在缝儿里的记忆,有樟木发霉的气味,也有铁锈一般的腥气,幼得像线,却是她永远都忘不了的画面。那夜像一幅最妖娆的红绸,有蔷薇在上绽放、枯萎、凋零。四周都很静,死寂一样,呼吸仿佛是多余的,她觉得连自己也快要跟着窒息,黏稠坠下的声音很重——一、二、三……她反复数着,一遍又一遍,空气都要凝固了,外面的世界光暗交替好几回,直到红渐渐化成了黑,生又变成了死。她眼前倏忽袭来一大片亮光,异常刺眼,她下意识闭起双目,耳朵嗡嗡作响,自己又被带回了原本的那个世界……
那时她才发觉,原来死这样容易,生存又是这样难。所以她想活,在垂死里活过来。那是周玉春教会她的。
“怎么了?”察觉出她神色有异,顾晓平于是小声问。
目光从指尖移开,她露出虚无的笑意,摇摇头:“没什么。”
合约书下方有一条粗黑的横线,留白的,就等着她来填满。她用指甲在血珠旁轻轻一掐,麻痹麻痹的,那红便渗出来,她不作等待,直把指头按在横线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血纹。血落在细细的坑纹里,给长春花染上妖惑似的红色。
那年轻伙子恰好吹着口哨回来,握着一个裝印泥的木匣子敲门而进,眼光掠过纸上红印,语气似乎有点怪责的意思:“哎呀,原来已经有印泥了,我倒白跑一趟。”待仔细一瞧,方又觉得那印泥的颜色有些怪异,好像是太鲜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