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无情》鱼乘

10、口供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之后，我睁开眼，泉州的天又是一片蔚蓝。我觉得我的心，就像这片天空，除了蓝，一无所有。
　　简单地吃了一点稀粥，我又躺在床上发愣。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连灯泡都是模糊的。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只觉得好难受，不管想什么，最后都会出现陈山禾发白的嘴唇。我觉得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没有提出那么无理的要求，他就不会死了。我的良心被无数看不见的手鞭打。让我没有一丝勇气面对这个世界。
　　爸爸坐在床头，试探性的问了我一声：“伊凡？”
　　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啊”了一声。
　　“愿意和爸爸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林老大如履薄冰地试探我的情绪，生怕又把我的泪腺刺激到失控。
　　我扭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沉默地对视。他的眼睛里满是关怀，与爱惜。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他是知道我会游泳的，所以在他心里，可能觉得我是一个英勇的小勇士。我一定是为了救人，才差点被淹死的。
　　我希望他责备我。但是他这种眼神，让我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想让他失望，但是事实就是，我让他失望了。
　　我不想说话，又翻过身躯，侧躺在床上，只留一个默默抽泣的背影给他。
　　他也不再问。走到阳台上抽烟，我看他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不似从前那般潇洒。我知道，他大概也猜到了。向来欢脱地我，竟然变得如此消沉，绝不是因为溺水害怕，肯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折磨着我。
　　林老大向来从容。他本事通天，处理事情滴水不漏。警察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来盘问我，大概都是他在后面打点。可是他现在却对我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抽烟来缓解焦虑的情绪。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无助。那时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就算是钢铁，也有它脆弱的温度。
　　林老大将烟头掐掉，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床头坐着，什么也不说。我知道他在等我说，只要我不说，他就会一直这样坐着，陪着我。直到我自己愿意说为止。妈妈有些焦急，跟林老大催道：“老林啊，外面警察都等着呢。陈家的人也在等我们的交代呢。”
　　“那就让他们等着吧。我不能让伊凡，有任何的委屈。她要是永远不说，就让他们永远等下去。”林老大的声音坚定而温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能量，但是我不愿意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陈山禾，为了我才爬的树，是我欠了他的情，也欠了他的命。我不愿意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所有的人情，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是无比沉重的负担，即使他们是我的父母。我似乎变成了一只猫，有些不近人情。
　　我伸出手，放在林老大的手背上。我已经准备好，要把一切说出来了。可是在林老大转过头看我的时候，我还是哭得声泪俱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害死了陈山禾。”
　　那一刹那，我感觉林老大的手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张开宽厚的手掌，握住我的小手，轻声说道：“没事，有什么说什么。别藏在心里。”
　　“是我要抓猫的，他是为了帮我抓猫，而掉进水里的……”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母亲也在一旁默默听着。只在最后有些怨毒地咒骂道：“该死的猫。”
　　林老大听完我的陈述，摸摸我的脑袋，安慰道：“这件事，你确实要负一定的责任。但是也不能全怪你。这只是一个意外，而且你不顾自己安危，跳下去救他，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挽回了。你放心好了，爸爸会处理好的，你不会有事的，一会儿警察问起来，你老实说就行。”
　　我泪眼朦胧，咬着指头点点头。
　　“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别人就会穷追不舍，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伊凡。但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我们不能让伊凡承受这种不公平的责难。”妈妈在一旁激烈地反对。“伊凡，你就说，是他自己要去抓猫，然后自己掉下去的，你是因为想要去救他所以才会溺水……”
　　林老大不等妈妈说完，便将她拉到阳台上，两人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只是当他们两个再进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改了口风，说道：“你就如实说吧，只是不要说他是你害死的。是不是你害死的，大家都会有自己的判断，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后来林老大就出去了。那一天我都没见过他。
　　林老大走后不久，警察就进来了。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带着亲切的笑容，问了我事情的大致经过，并没有太过细节的深究。这比我想象中的审问，简单多，温和多了。
　　我问警察姐姐，我会不会被关起来啊。她温柔地告诉我：“不会的，小妹妹这么勇敢，这么善良，怎么会被关起来呢？那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我相信她的话，我不会被关起来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无法安宁。我觉得陈山禾就是我害死的，不管大人们怎么说，他都是我害死的。如果我没有要抓布鲁，他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他。
　　泉州的天空幽蓝深远，如果那里有天堂，那么住在上面的灵魂，一定能看到人间的灯火。
　　我问妈妈：“妈，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去哪里啊？”
　　“好人会上天堂，坏人会下地狱。”妈妈拉着我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手背。
　　“那陈山禾会去哪里？”
　　“陈山禾他还是个小孩子，这一生的功业太浅，只能在人间轮回。”我妈妈叫李春盈，平日里算是个香客，逢年过节，都会到庙里拜拜，求保平安。正是因为我的这一劫数，让她几个月后下了决心，皈依了佛门，成了一个虔诚的俗家弟子，法号“安平居士”。
　　“轮回？”
　　“他会投胎转世，把他前世残留的岁月继续走完。”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
　　“嗯。只不过，他再也不叫陈山禾了，他不记得你，你也认不出他。”
　　我其实不信轮回，就算真的存在轮回，他忘记了一切，那又怎么能算是他呢？我们所珍视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记忆，和在一起时的默契。如果我们再次擦肩而过，却没有丝毫感应。就算他同前世长得一模一样，那又能算是他吗？那个嘴唇肥厚，和我颇为投机的陈山禾终究是死了。
　　不过，至少他又能无忧无虑地享受阳光和雨露了。这样想想，似乎是我们这些伤心人，更加值得同情一些。
　　“伊凡，你别再想他了。先好好休息，过些天，爸爸妈妈带你和伊平去武夷山玩。”
　　我看了一眼妈妈，点点头。霞光从窗户投进来，橘红色的光剑落在白床单上，我把手放在上面，夕阳的余温让整个病房不再冰冷，我心中的寒意，也在一丝丝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