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男子图鉴》杏花有酒无

40、040 草莓糖

　　暴风大厦3楼，员工食堂。

　　女人和女孩都挑选了最便宜的素食盒饭，李珺宁硬是给她们换成了带肉的。

　　女孩稀里呼噜地吃着面前的肉丸饭，嘴边沾满了酱汁都顾不上去擦一擦；女人则是小口地吃着，时不时地低头看看女儿，似乎是打算留半份给女儿。

　　“没关系，孩子吃不够的话我们再买。”李珺宁安慰了一句。

　　“谢谢，谢谢你姑娘……你是个好人……”女人反反复复地说着，而下筷的速度依旧很慢。

　　即便下午一点的食堂很少有人，李珺宁还是选择等母女二人吃的差不多后，才开口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人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又忍不住去抹了一下眼角，深深地看了李珺宁一眼：“姑娘，是我失礼，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李珺宁。”

　　“我叫周燕，这是我的女儿周小壹。”周燕蜕皮到发白的手掌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我原先是暴风大厦的工人。”

　　李珺宁注意到两点：一是“原先”，二是“暴风大厦”而非“暴风科技”。

　　周燕继续说道：“我们是负责高空擦玻璃的清洁工人。”

　　“刚刚那些……都是吗？”

　　“是的，他们都是。”周燕叹了口气，脸上尽是细密的皱纹：“从昨天早上开始，我们失业了。”

　　李珺宁忽然想起那面干净如冰的玻璃窗：“外玻璃清洁机？”

　　周燕麻木地点了点头，看了眼抹着嘴角的女儿。

　　周小壹很乖，虽然依旧固执地不肯和李珺宁讲话，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坐在一边看书，没有打扰二人的交流。

　　“‘暴风科技’没有支付给你们补偿或者赔偿吗？”李珺宁依稀记得，依据《南联邦劳动法》，辞退员工的公司应该支付给该员工至少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姑娘，我们不是暴风科技的员工。”周燕摇了摇头：“我们属于‘暴风物业’……昨天我们的工头来找过暴风物业的经理，可他说公司已经破产了，账面上全是负债，根本不可能支付给我们补偿。”

　　“暴风物业？”李珺宁一愣，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暴风物业的办公区也在这里吗？”

　　“不，当然不是。”周燕摆手道：“暴风物业只是借了暴风科技的名头，且正好负责暴风大厦的外玻璃清洁而已——这两家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为什么……”

　　“我们物业公司的经理说，是‘暴风科技’新发明的产品害我们丢掉了工作，害物业公司破了产，鼓励我们到暴风科技来讨要说法。”

　　周燕的话音刚落，一队穿着黑红制服的警视在几个西装革履人士的陪同下，慢悠悠地走上了楼梯。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灰白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他们拼命挣扎着，手上带着电子镣铐，嘴上贴着黑色胶布。

　　周燕凝神，看清了那两个男人的脸，“倏”地站了起来，继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你认识他们？”

　　“他们两个是我们的工头。”周燕神色麻木地叙述着：“暴风物业发不出钱，暴风科技也拒绝给我们补偿，两个工头就合计着去砸了那个什么‘外玻璃清洁机’，以为这样我们的生活就能回到正轨……”

　　李珺宁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开口。

　　一台“外玻璃清洁机”的价格至少是百万级别的，如果真的被那两个中年工人砸坏了，两个家庭被债务毁灭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

　　可，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对错，只有悲哀。

　　“你有去尝试过找别的工作吗？”李珺宁生硬地转变了话题。

　　周燕出神地答道：“有去过，可是清理外玻璃的物业公司都不招人了，甚至已经开始裁员……他们都说，‘外玻璃清洁机’一旦推广，所有人高空清洁工都要失业了。”

　　一种新型机器的发明，很多时候意味着一个产业的人工成本被彻底取代。

　　“可是，那也不至于去垃圾桶里……”

　　“姑娘，我们起诉了暴风物业、暴风科技以及星眠工会。”周燕有些局促地说道：“我们所有因为外玻璃清洁机而失业的工人，一共二百八十九人，联名起诉。”

　　李珺宁点点头：“是应该这样。”

　　周燕却摇着头：“姑娘，不是这样的……工会的人劝我们撤诉，星眠法院的人也劝我们撤诉，可为了大多数工人的利益，我们怎么会放弃维权？现在的问题在于，打一场官司往往需要六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而就在今天早上，我们这些人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了……”

　　“什么？银行凭什么冻结你们的账户？”

　　“我们去星眠银行问过了。”周燕苦笑了一下，“是星眠治安厅，他们的经济侦查处怀疑我们在进行诈骗活动，已经通知银行冻结账户了。”

　　“全部？”

　　“对，联名起诉的二百八十九人，银行账户全部冻结。”

　　“治安厅凭什么……”

　　“还不止如此。”周燕将自己身上的灰白色工作服拉平整，饱经风霜的嘴角扯出悲哀的弧度：“我们许多工人都是外城区来的……我们依靠自己的勤劳，逃离了那种奴隶般的日子，在旧城区按揭贷款买了房子，总算有了一个家。”

　　“按揭贷款？”李珺宁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我和女儿买的房子在月季街道，还款是每个月五千元——这周五就是每个月的还款期限，但……我们的钱被银行冻结了。”

　　李珺宁愕然，她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到期不还款，银行就会拍卖房子。”周燕麻木地叙述着，失去了所有神采，“还有，我们的居住证也被冻结了。”

　　居住证，是外城区人能够在星眠上学、工作、就医、购物的必要证件，一旦被冻结，几乎无法在这座辉煌的城市立足。

　　李珺宁抬起头，盯着乖巧地坐在位置上，不停翻看着初一课本的周小壹。

　　“我女儿的居住证也用不了了。”周燕满脸歉意地看着女儿：“她现在进不去学校，没办法上课……是被我拖累的，是我连累了她，是我连累了她……”

　　看着女儿，周燕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

　　“娘，别哭别哭，我现在好好的。”十二三岁的周小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小心翼翼地给周燕擦着眼睛。

　　擦着擦着，周小壹小声地抽泣起来。

　　李珺宁坐在对面，感觉心口堵着闷气：“小壹的父亲呢？”

　　周燕摇摇头，说道：“姑娘，我是外城区人。”

　　一句话，没有解释，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外城区，往往和站街女郎、性犯罪、人口贩卖这些词联系在一起——周小壹的父亲是谁，周燕也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没用。

　　李珺宁愈发沉默。

　　周燕安抚着女儿的情绪，对李珺宁说道：“实在是很对不起，姑娘，浪费了你的时间。”

　　“不……”李珺宁组织着语言：“我想，我或许可以帮……”

　　“谢谢你的好意，姑娘，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周燕站起身，拉平了身上的灰白色制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你的恩情我会记得的，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帮助。”

　　李珺宁也站起了身。

　　“姑娘，我还有健全的四肢，我还有一膀子力气，我和女儿肯定能依靠自己活下去。”周燕笑了笑：“我想通了，我这就去撤诉，大不了就换份工作重新开始。我不能失去房子，小壹不能不去上学——我们不能再回外城区，我们得活得像个人。”

　　李珺宁颔首，她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乏力。

　　“我想，我应该能帮人洗衣服来供房贷，供女儿上学。”周燕似乎又回到了积极的精神状态，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小壹，娘这就去法院撤诉，这样咱们就能回月季街道的家了，你也能回学校上课……”

　　周小壹端正地站在周燕身边，怀里抱着那本做着详细笔记的初一课本。李珺宁大致扫了一眼，看到那娟秀的字体与工整的字迹，估计这小女孩成绩不错。

　　李珺宁笑了笑，对周燕补充了一句：“你女儿很有出息，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好好报答你。”

　　周燕摸了摸周小壹的脑袋，替她捋平领子：“哪想要她报答什么，我这种失败的母亲，只希望她能平安长大就好……”

　　“不，您是一位出色的母亲。”

　　李珺宁看着周小壹，这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紧紧抓着周燕的衣角，不肯松手。她想了想，在便签上写好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周燕：“这个是我的手机号，以后孩子有什么不会做的题或者不懂的知识点，打电话问我就行。”

　　比起直接的金钱帮助，李珺宁觉得这种形式的“馈赠”对眼前这对母女而言更加容易接受。

　　更何况，自己也没多余的钱能帮助她们。

　　“会不会太麻烦你……小壹，还不快谢谢姐姐。”

　　“没关系。”或许是看到了小女孩眼中的不信任，李珺宁不得已补充了一句：“放心吧小壹，姐姐是帝国大学的研究生，不会教坏你的。”

　　周小壹的双眼中突然迸发出光彩，然而嘴唇始终紧闭，不肯说一个“谢”字。

　　“你这孩子……”周燕无可奈何地看了眼女儿。

　　“哦还有，这个送给你。”

　　李珺宁从上衣兜里抹出两颗草莓硬糖，蹲下身，温柔地塞进周小壹的手中。

　　周燕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周小壹咽了咽口水，用目光征求母亲同意后，才把两颗草莓糖攥住。

　　小女孩的目光依旧带着戒备，而在那如黑夜般沉重的戒备下，蕴含着一丝童真的惊喜。

　　“谢谢你，姑娘，真的谢谢你。”周燕最后一次向李珺宁鞠躬感谢。

　　周小壹攥着糖果，忽然对李珺宁笑了笑，可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生活依旧苦涩，然而草莓硬糖永远都是甜的——

　　从捧到手心，到吃下肚子，一直都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