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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犹如故人归 ...

  •   是盛夏时的学堂,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刚沐了头发,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等着晾干,眼角的余光似无意地投向内堂那个执了书卷的挺拔身姿。
      是高挑,但又不是文人般的瘦怯,眉峰儒雅似远峰相叠,即使不细看,也知道他的瞳孔是深墨的颜色,薄唇为了佯装严肃紧抿着,露出下颌分明的线条。
      魂魄当即散去大半。

      不免想起初见时。

      他年长她几岁,刚及弱冠,已经是名满泉州的儒林先生,她原央父亲寻一个学识渊博的先生切磋书理,他又恰好以忘年之交的身份应了父亲的盛邀到家中做客。
      由彼时隔纱疏交作谈到最后执盏欢言激辩,因他轩昂气宇,也因他腹中五车,从此小女儿情怀一发不可收。
      请了父亲允她于家中闲置的后院开设学堂,免了束修,使邻远家贫的孩童得以进学,至于先生,自然聘了他。

      李员外也并非不知她小小年纪雀跃欢喜,醉翁之意成了再清楚不过的台面事,也不知是谁家云雀羞红了脸散落在枝头,但他也是不甚欢喜——如此才子佳人,若是情投意合,也能成就一段坊间流传的妙缘佳话。

      他似是察觉到了她投来的目光,微微侧了身正迎上她的眼睛。
      彼时阳光不甚温柔,她慌张羞怯地别过了头。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书声琅琅,越过蝉鸣,似是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失神,他咳嗽了几声,兀自强凝神,回头带着念下一篇,其声恰如其人。
      清朗似翠,温润如玉。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日头西沉,孩童三三两两地收了书,辞别了先生,鱼贯而出,门口早有父母候着,皆是向坐在院中看书的她感激地鞠躬,她不由脸红,偏偏又怕这些憨实的农人无法心安而推拖不得,急忙站起来,倚着院门红了脸摆手,望着那些孩子牵了自家父母的手,一路嬉笑回家的背影。
      莞尔,却看见聂言回整了书,跨过门框欲走,她兀地想起来时所下决心,也顾不得犹豫,匆忙开口唤道:“先生。”

      他的脚步停驻,转身望她,露出迷惑的神色。
      “三日之后便是乞巧灯会了…先生…”她搓揉着衣角,想大声说却又不得,只能以蚊蝇之声呢喃道“先生初来此地,可欲让清枝相引以赏灯会?”

      他一愣,见她涨红了的脸和半垂的眼帘里掩不住的期待,浅笑着颌首道“好,如此便有劳了。”

      那夜自是花市灯如昼,城心河上行着的船舫无一例外地结上大串的彩灯,屋角檐面挂着的灯笼透出融融的喜乐,少年人结伴出游,摩肩接踵的促狭也抵不了一路的欢歌笑语。
      秦楼楚馆也高开了门阁,自有堆着脂粉,笑脸盈盈的风韵徐娘亮出嗓门,将一家家的公子迎进里面那些团扇遮面欲语还休的莺莺燕燕里去,一夜笙箫竹管,倚红偎翠,又是红鸾纱帐,缱绻今宵春色无边。
      也不知那日多少书生拾到了娇娘故意或无意抛下的丝帕香囊,多少倚阁的纤手娇嗔着松开竹竿任凭它落下打了那些策马而过的二郎。

      我且说他们二人。

      聂言回向来是再严谨不过的人,早早便在约定的街口那儿等着,只不过一身寻常的青衣束冠,可偏那颀长的身姿和掩不住的剑鬓星眸也惹得无数过路少女用手绢轻掩了脸,余得一双双美目向他秋波流转,情寐暗迭,盼望邂逅一段旖旎,可见他仍熟视无睹地站着,面色也不见半分动憷,大多数也自然浇熄了念头,怏怏地从他身边走过——但也不是没有大胆的,或是自己或是让相随的丫鬟送了贴身的香囊过去,初时他还一怔,等明白过来了都被他一一含笑摇头婉拒的,也不知碎了多少女儿家的痴心。

      眼看着又一个少女含羞带怯地迎上来似要攀谈,心中正苦恼,恰听得身后传来轻弱的声音唤他道“先生”顿时如释重负般转过身去。

      第一次见她施了粉黛,及腰的长发绾了流苏,画的远山眉贴合着轮廓,月白色的三重衣服帖地熨在身上,裙裾微遮织锦的鞋面。
      只有那双眼,羞怯但温柔。

      仍是熟悉模样。

      旁的少女见这一双珠璧自然也不愿讨没趣,心中虽失落仍款身回去。

      “让先生久等了”待走到熙攘的人群里,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手里尚因紧张而绞着绢子,聂言回闻言摇了摇头,回头道“无妨”,见她被拥挤的人群推搡地险些趔趄,又道“小姐若是不介意,便拉着在下的衣袖吧,此处人多,怕是会不小心便走散了。”
      她一愣,闷声应了,缓缓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原本低垂了看他鞋履的眼也扬起,悬在一旁屋檐下的八角挂灯静默地亮着,蜡烛的灯花被风碎开,照亮了她的眼睛。
      这风也恁地醉人,醺着清甜的香。

      便是这样一路走着,沿途也猜了好些灯谜,她提议要比试谁猜得多,他也欣然应允,待沿途的街灯几乎都被猜遍,她偶尔被几个难倒,他便伸指侧了转灯来看,鼻翼由烛光遗了淡淡的阴翳,指尖看去,似是融进一片光里,总是想不过多久,便轻易猜出谜底,饶是让她挫败,他见她沮丧地垂了眼,不由心中一动,也遂被“难住”了几个,如此才打成平手。
      只他作假的水平着实不高,有几个简单得狠却也仍“考倒”了他,清枝心中未尝不是知晓他的礼让,双颊不由浮起一片绯红。

      却是女儿家心思络结千回百转,他也全然不知,转眼间,月影偏低,竟也是走到了街心的长河,河面上若千百盏载了红烛的花灯,像叶叶小舟,轻盈地随波飘荡下去,一眼望去,也颇为壮观,乞巧沿河放灯是这些年来照惯的俗例,沿河放下的花灯,灯上载着青年男女提笔写下的祈愿,或是阖家平安,或是双亲康泰,当然,也多是在灯上写了心上人的名讳,望它从流飘下,承载着自己的希冀,盼得能同结晋好,齐首偕老。

      下游早有好事者拿了套网的竹竿来捞,网着谁的花灯便把上面写的大声念出来,往往是人们屏息静候,若是有男女的名字被高声喊出便会像炸栗子般在人群的某块爆开,于是被念着的男女两两相望,欲语还休,互传情愫。如此,每岁也多少成全了几双有情人,自然也无人怪他们去捞那些花灯打趣。

      热心招徕生意的小贩见着这一双璧人还尚生疏,便提了花灯给清枝,只道在其上写了心上人的名讳,都能心想事成,再不然也可祈愿家平屋泰。
      也多是女儿家相信这样的事能寄托天长地久的夙愿,她倏然红了脸,侧身避开聂言回探究的目光,隽秀的蝇头小楷在上面一笔一划工整地写完塞进花灯里,而后微撩起裙边,弯下腰将水莲般的灯轻放在水面上。

      灯被水波推着向前,她退回几步,静望那灯汇入旁人放下的灯潮中,凝成万点星火。
      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如此痴望半响,聂言回走至她身旁轻声问道“小姐写了什么。”
      她回首,张口欲答,脸畔却不由飞霞,正此刻,远远传来了高声叫喊。

      “诚女祈愿,仅阖家平安,若有言回相伴,承蒙一生共首。”

      她只觉得金池动月,玉树含风,此刻一切无声。聂言回含了笑,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向她唤道“回去吧。”

      她方才如梦初醒,心思被所有人戳破的羞恼啮噬心口,只垂了眼跟在他身后。

      那日之后,她许久避着他,终日不曾出阁,等到心情平复时鼓足了勇气决定找他亲口说出真心,才发现后院的先生已然换了一个,她匆匆跑去问父亲,只道那日拂晓他便接到家中急报遂请辞赶了回去。

      之后她也不是没有寄去书信给他。
      只是山高水重,驿站更迭,担怕不见回音,以为从此渺渺。

      谁知几日后,从泉州传来消息,城池被叛军攻破,下令屠城。
      竟是满城腥风血雨。

      从此天下大乱。

      之后数载流亡岁月,几乎疑心当初不过一场旧梦,没想到今时今日,竟还能遇见他,
      见他丰神俊朗,一切平安。

      她恍惚中想起夏时的学堂。
      那日恰如此时,且是舒风朗朗,你与我眼中,从此再无旁骛。

      城墙上那人似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其下相巡,恰见到她扬起的脸,是香灰掩不住的熟悉眉目,氤氲着眼底温柔欢喜的泪水。
      他一怔。
      怎么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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