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慢走》一方

3、第三回合

　　从通天浮屠监工沙陀处探听得赤焰金龟之名后，上官静便与狄仁杰商议，要去洛阳城地下鬼市走一遭。
　　狄仁杰自是一口答应，转头照例人影不见。上官静早有所备远远蹑上，哪知他毫不掩饰踪迹，大摇大摆进了琅琊王李宵府中。
　　上官静更是生疑，说什么也要一探究竟。觑见守卫交错时视线出现死角，快速靠拢围墙脚下，施展壁虎游墙功夫潜了进去。
　　提气落到院中大树上，及时伸手捂住了树杈间几只小铃铛避免暴露，不免微微得意。凝神屏息观察周遭片刻，朝着南边主楼摸近。
　　王府规制宏大，偌大花园不易隐藏身形，上官静闪身窜进主楼后水榭长廊，倒挂檐下蹑手蹑脚辛苦前行。
　　眼见爬到尽头，正欲一跃而下，手掌无意撑住一小块凸起，只听咯嚓轻响，竟是此处也设了机关。
　　急忙松手下落，不忘长鞭连挥将几支暗箭一一卷住，避免箭头击到镶铜柱子发出动静惊了守卫。谁料地底跟着钻出无数钢刺，通身泛着幽蓝，显然涂有剧毒。
　　这一来人在半空无可转圜，上官静为潜入方便，长剑并未随身，无处借力只得鞭稍挂住檐角猛力横扯，堪堪翻出廊外，下方是透心冰凉池水，张怀来接。
　　如此，想不闹出动静也不行了。
　　懊恼中猛然腰上一紧，背心一热，身不由主撞进柔软怀抱，被带着斜斜向上掠出两丈，稳稳落到池心小亭中。
　　“小娘子好兴致。这大半夜的，专程到王府里来玩儿水呐。”话一入耳上官静就开始手心发痒，反肘后挺，涨红着脸要先脱出混蛋的怀抱。
　　蓦地脚下一空。
　　没曾想小亭里另有玄机，地面裂开大口好似巨兽，夜色里空荡荡望不见底。
　　上官静一手夹在两人身体之间动弹不得，另只手忙着打人；来人则一手挟住上官大人纤腰，一手托住肘拐避免就地破相，齐齐低呼中直坠下去。
　　中伏至落地不过一瞬，但身在半空的空落无力将时间拉长到无比缓慢。至少上官静能清楚感觉到两人心跳的起伏应和、手肘终于击中混蛋面门的闷哼、以及混蛋松开对自己的钳制强行拧身，落地时充当肉垫摔得咚一声大响，听着都疼。
　　还带回音的。
　　急忙弹身而起。万幸黑暗中听不见箭矢破空，掏出火折子晃亮，还没来得及俯身查看混蛋有无受伤，掌风袭来，登时重入黑暗。
　　混蛋声音闷闷地：“别用火。”
　　一言提醒了上官静。这类地牢若没作活捉打算，是不会留有通气口的。燃了火折子，不一会就得气短胸闷。
　　蓦地微光起，却是混蛋掌中托着粒龙眼大小夜明珠，白白一排上牙自认风流无双。
　　……还是看珠子吧，色泽形状皆是上佳，想必价值不菲。
　　两袖清风的上官大人默默将火折子揣回怀中，照例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乌乌眼珠转两转，拿腔拿调学起当日燕子楼里，上官大人饱含鄙夷愤怒模样：“总不是来做小娘子要做的事。”
　　“……花无缺！”
　　“啥事？”
　　果然是她。
　　能成为天后跟前心腹，上官静自然不是个笨的。那周道士口口声声“小缺缺”，混蛋又是这样的武功相貌，哪儿还有猜不出来的？
　　混蛋可以是个假男人，花无缺一样也可以是个假男人。
　　回想此人初次见面至今，轻佻放浪从无正形，果然就是传闻中的风流少年模样，更是火气上头。还待再骂，突然发现一贯惹人生厌笑容里，藏也藏不住的虚弱。
　　果然适才那一摔，饶是功夫精深，也免不了有所损伤。
　　上官静叹口气：“伤得厉害么？”
　　混蛋一呆：“小娘子关心我呐？”
　　“带了伤药么？”
　　“小娘子关心我？”
　　“……”上官静劈手夺过夜明珠半含口中，摸到地牢边缘，施展功夫往上游去。
　　地牢口以精钢板紧紧扣住，凭人力万难冲出，内里别说锁孔，连缝隙都不见一个，无从下手。
　　而底下某人哀哀不绝，更是吵得头疼：“会关心人的小娘子，帮在下个忙可好？”
　　行走江湖如立刀尖，伤药是不能不带的，带得不够多不够全也是不能够的。
　　上官静弯腰，就着昏暗光亮仔细辨认瓶身小字：“专治高空坠下？”
　　依旧在下的某人有气无力点头，这一小会儿功夫，连唇上血色都褪了大半，连抬手接过药丸的气力都没有。
　　虽然相较于跌落池中暴露行迹，此人出手相助反倒将自己推入更麻烦的境地，但一片好心落得这般模样，上官大人的恻隐之心，亦免不了要动一动的。
　　于是声音软和不少：“非亲非故，干嘛出手帮我？”
　　若移花宫真牵连在焚尸案中，花无缺此举，又是何意？
　　花无缺眨眨眼：“你知道我是谁？”
　　“花无缺啊。”
　　“这就是了。”身子沉重仿佛再也支撑不住，索性躺平地上，一面仍振振有词：“我女扮男装之事，天下没几人知晓，如今却被小娘子识穿身份，难保不泄漏出去，自然要将你看紧些。”
　　我一点儿也不想识穿好吗？上官静默然：自个儿穿着女装招摇不说，那周道士也是个嘴上没门的，你们能有一点儿保守秘密的自觉吗？
　　她只管暗地咬牙，耳旁的絮絮叨叨却渐渐有些接不上气：“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知道了秘密，只有三个法子保住。第一是把她变成死人，第二是把自己变成死人。第，第三嘛……”
　　话音未落，两眼一闭厥了过去。
　　上官静吓一跳，急忙伸手拍她脸颊，又探到鼻端，只觉气息微弱似有若无，随时说没也就没了。
　　先前查探时已估摸出这地牢高不过四丈，无论如何料不到人伤重如此。
　　莫非刚才自己反肘那一击才是致命所在？
　　当下无暇多想，药丸顾不得苦咬在口中嚼得碎了，伸出三根指头捏开某人紧闭牙关，一点点地渡了进去，再伸掌抵在背心上下游走，确保药丸尽数咽进肚中。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谓以德报怨是为君，以强扶弱是为侠、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呸！
　　更所谓世间痛苦者，莫过于一语话未尽，留人徒猜疑。
　　你倒是说完啊！
　　满头大汗折腾了两盏茶功夫，某人终于张口咳几声，慢慢悠悠醒转。
　　虽然平常行事看上去不大靠谱，好在人品是有的，一口气缓过来，立即接着说完要说的话：“第三个法子嘛，当然是把她变成我的内人啦，两全其美不是？”
　　薄唇咂巴几下，惊奇道：“咦，月影那小丫头哪里学来的方子，配的药居然还甜丝丝的？”
　　上官静默默起身，默默用手背擦擦嘴，默默将价值不菲夜明珠捏成齑粉。
　　多少英雄，一念之仁，霸业尽毁。
　　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