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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紫禁城内。

      三侯立秋,又是一场飘瑟秋雨,转眼处暑已至,顺天府都立马凉了下来。今晨出门时,大理寺卿谭峥如的妻子谢氏让他多带了件披风再去乾清宫上早朝。初秋高风不是闹着玩的,听说近来太后身子便着风吹了,一直不大好。

      古语有言多事之秋,此圣人不惑我辈哉。谭峥如一把老骨头步行入宫,胡须被小风吹起,执一把青油纸伞,身后跟着位老仆。

      正欲入西角门时,一声谭大人将他唤住,谭峥如回身,见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瑛。陆瑛站住行晚辈礼,谭峥如将他扶起,连声道不必拘礼。

      陆瑛年纪极轻,其父是吏部尚书陆绎,半步内阁。陆指挥使今年不过二十又八的年纪,已经是圣人身边锦衣卫都统,正三品的朝廷大员。更不要说长相是眉目俊朗,一双桃花眼俊气逼人,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地十分出挑,待人也十分和煦有礼,谦和俊雅,不愧于余鸿敬余阁老为他亲取隽和二字为冠礼。

      不过陆瑛人前一面,在锦衣卫庞大的千百人队伍中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陆瑛之手段,锦衣卫中一度有“宁肯墙头埋枯骨,不愿落入陆家门”的箴言。

      “陆指挥使叫住本官,可是为前些日子那些事?”

      陆瑛道:“是了。前些日子,圣上吩咐锦衣卫主审的铜山案有了眉目。”

      谭峥如抚须:“怎么?”

      “杨恂认了。”陆瑛笑道,“说来奇也怪哉,杨探花入诏狱一个多月,审的人样都要没了。诏狱的刑房去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次次昏着出来,可就是不松口。直到前儿不知想开了哪件事,什么都说了。唬得小子以为是被什么妖精上了身呢。”

      “——说来,”谭峥如叹了口气,他与杨恂不算相熟,可那个十八岁进士及第意气风发的如玉少年,叫他很是在心上挂念,“杨夫人入狱没几日便去了,现今大理寺狱中,只余他一个嫂嫂和两个幼妹了。”

      大理寺狱比起诏狱和刑部大狱更清净,是以杨家几个女眷承了恩典,押入大理寺候判。

      “不日圣旨就要下来,赐死杨恂了。可惜杨阁老一世位极人臣,却落得全家落魄的下场。”陆瑛切入正题,“杨恂死后,铜山案多半要三部同审,只是刑部的海尚书是杨恂的恩师,恐怕避嫌。审理此案的多半是刑部的京侍郎。”

      谭峥如道:“老夫听闻,铜山案主审乃是掌诏狱的那一位谢镇抚,小谢候的亲兄?他办案最是刚正,想来定能还事件以清白。大理寺终究插不上多少,只是跟着都察院诸位共审同听罢了,真要断案,还是要看刑部的意思。”

      “是了,”陆瑛复笑,一双桃花眼勾起,手按在腰间绣春刀柄上,摩挲着说,“谢镇抚定能还事件以清白,倒是要辛苦谭大人多多关照。”

      谭峥如呵呵笑了笑,说定是。

      两人分道扬镳。

      这案子恐怕……谭峥如深叹一口气,他自诩孤臣,掌管大理寺五年来从不做结党营私的勾当,可今日与陆瑛一言,恐怕只明了——这事儿大理寺不好插手,不论真相如何,仅由锦衣卫决判便是了。

      锦衣卫现今是圣人的一把刀,指哪砍哪儿,谁也拦不住。

      言语中,又谈及杨家家眷,真真可怜杨琦两个幼女尚在襁褓。

      谭大人又叹了口气,正正衣冠,上朝去了。

      呆呆站在午门外看着诸位红红青青绿绿的一茬又一茬老头们的谢瑢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诏狱挺了一个月的杨大人居然在他的一番苦口婆心下,认了。

      认了。

      杨恂认罪了。

      听到这句话的谢瑢整个人愣住,茶碗磕在桌上的清脆响声也没能唤回他的意识,是以在赵纪筠领人进来,请他出去,接着再考证供词,签认画押一系列轰击下,他的灵魂仿佛才魂归体内。

      杨恂被搀回狱房时,谢瑢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满身狼狈的杨恂驻足,脸稍微歪向他,露出苍白瘦削的侧脸,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看向他。仿佛只是倾耳听了句不清不楚的嘟囔。

      是了。

      杨恂要死了。

      谢瑢抓紧了自己绣春刀的刀柄,两眼盯着脚下青石的宫砖。

      少年静静地站着,深觉自己闯了个大祸。

      或许在现在,这个祸不算什么。毕竟杨恂总归是要死的,大概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只是——

      杨恂他日后还要当大权臣,他要位极人臣入内阁的啊!!现在若是死了岂不是,岂不是……

      谢瑢虽说在这个身子里多活了十年,可他怂包一个,别说像小说穿越者一样胡口乱诌个唐诗宋词,张口闭口人人平等资本主义,就是让他当个纨绔穿金戴银眠花宿柳他也是不敢的啊!

      这十年他不是窝在谢府里读话本游记,就是在他哥脚下练武识字,把自己硬生生活成一个宅男。若不是半年多前太后忽地要见他,谢瑢进宫,刚好又遇上皇帝,给他赐了一官半职,让他别窝在家当蘑菇,否则他现在也不会一时热血上脑,非要去帮那个杨恂治伤!

      等等。

      谢瑢摸着刀柄上的宝珠,忽然发现了端倪,杨恂在谢珺的审讯下认罪促成了铜山冤案,半月前赵千户已说,若他认罪,多半是要赐死。可历史上,杨恂在冤案后并没有死,而是好端端地活到了翻案。

      现实与历史自相矛盾,至审出证词至今已经有小半个月,皇帝却没有下旨,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今天下了早朝,无论如何也得问问哥哥。

      谢瑢自那时起开始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时不察便篡改了历史。有一次晚上吃饭时坐在他哥手边儿,一时之间筷子掉了两次,惹得谢珺问他是不是伤了哪里。

      饭桌上,谢瑢没好意思开这口。毕竟谢珺曾严令禁止他参与一些事务,牵扯到重案的时候,他作为太后的亲侄外孙,很多时候处事不便。谢珺虽然与他一父所生,但到底隔了个肚皮,且太后也不喜他,是以行事更有便利。

      不论如何,要让杨恂活下来啊。

      就算再怎么害怕杨恂害死谢家,可人要是被自己害死,那罪过……谢瑢咬着牙摇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杨恂可以放过谢家,可他绝对不能害死杨恂!

      小谢候简直吓白一张脸。

      他才不要背上一条命,绝对不要!

      这半个月每日下值时,谢瑢都找了看守的校尉,叫他进去给杨恂上伤药。毕竟他也不能总撒泼地进诏狱重地。

      头一次,那校尉拿着药不情不愿地去了,又拿着药回来:“侯爷,杨大人不肯让卑职涂。卑职说这是小侯爷给的,他更不让了。”

      谢瑢则道:“你跟他说,本侯就在外边儿。他若不涂,本侯亲自进去替他上药。叫他自选。”

      这样一说,杨恂果然服软。

      不知为何,谢瑢总觉得杨恂怕他。不仅不肯用他的药,还不敢看他的脸。

      谢瑢寻思,他也不是什么金贵人,杨探花自十八岁起面朝天子,入室登堂,按理说就算贵人见不得全,也见了足有百十来人,怎么会单单怕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孩子呢。

      是不是那时候问他的时候太凶了,有点摆谱?谢瑢用玄靴叩叩地板,接过校尉拿回来的剩余的药,走出了诏狱大院儿。

      谢珺这几日忙得连轴转。有两件事让他心情不太好。

      第一件事,小半月前,杨恂认罪,证词转天就搁上了天子案桌。靖元帝沉思很久。没说杀,也没说不杀。

      谢珺在下面叩头叩的久了,膝盖有些疼。觉得乾清宫的地板真是凉。

      只听靖元帝长叹一声,“灵瑜之才啊。”

      方才让谢珺下去,不再多言。

      第二件事。大概是他越来越奇怪的弟弟。如果不是天子非要让谢瑢进锦衣卫,那么谢珺大概是永远也不想要谢瑢沾上这个名声大恶,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的。他进锦衣卫,是迫不得已。前任指挥使纪纲是他义父,更是在父亲未曾平冤时庇护他和谢瑢的保护神。

      谢瑢小时候胆子很小。六岁的时候进了宫,九岁再抱出来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像是小时候那个欢脱肆意的性子。回家六年,跟个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把自己当成了一块儿石头。

      只是近日,总觉这个幼弟有不少心事。谢珺长谢瑢十岁,却不跟平常世家子弟一般,更是早早地就当家立业,对于这个幼弟,向来是当做亲子般教养的,早就成了他心口一块儿血肉。

      谢珺问怎么了,谢瑢也只是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实际上,谢珺看得出来,谢瑢怕的筷子都拿不稳了。问了跟着他的锦衣卫亲兵,才知道原来是总去诏狱里给杨恂送药。

      傻小子以为他不知道,在他面前装鹌鹑。

      实际上如果他知道自己弟弟心中所想,恐怕会觉得非常好笑。谢珺的关心,就像平常总是呵斥你的严父,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问你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问完答完,觉得你答的不好,揍了你一顿。

      谢瑢就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不敢实说,觉得糊弄糊弄便过去了。

      谢珺是从四品镇抚使,有资格入殿朝见天子。是以今儿下了早朝时,经过西角门,看见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掠过。他停下了脚步。

      那红色身影见他停下,躲在门外不动了。

      “出来。”

      谢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谢瑢怕地打了个哆嗦。

      “按着值表,你今日该在午门外当值。”谢珺身着绯红飞鱼服,锦衣卫可带刀入宫,所以今日也同样配了刀。他身形挺拔,眉目冷冽,声音也染上几分寒霜,“时辰不到,擅离职守。你是想被杖责吗?”

      谢瑢:……

      谢瑢先出来行礼,规规矩矩地:“镇抚使。”

      不等谢珺唤他,他又说:“二哥,我不是故意守在这儿的。我是,我是……”

      谢珺整暇以待地看着他,颇有些“我看你小子怎么编的样子”。谢瑢正苦恼着他哥怎么还不打断他让他说正事,我是了好几遍没出下文,声音渐渐小了。

      “祁衷怎么在这儿呢。”

      陆瑛扶刀而来,先受了谢珺谢瑢一礼,温煦地开口:“久不见小侯爷,小侯爷近来可好?太后总念叨您,三天两头地想传您入宫呢。”

      谢瑢往他哥身后错了半身的空挡,对于这个陆瑛,他是半点好感也无。后世史书里对他的评价便争议极大,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执掌锦衣卫时期,锦衣卫权力过大,手眼通天,致以民不聊生。也有人说,陆瑛对待公务正直不阿,是难得的清臣,为人更是温和有礼,在朝廷中风评极好。

      可是当你实打实站在陆瑛面前,你就会发现,这个人可怕地很。笑意从不达眼底,看着广纳虚听,实际上说一不二,眼里不容半点沙子。

      这种人和赵千户还不太一样,赵纪筠虽然刑讯时狠辣,可至少笑意真诚,对人也只是在刑罚上狠。平时待人也不过是反差极大罢了。谢瑢前几日跟着赵纪筠进刑房,发现开始刑讯的赵大哥仿佛撕了人皮的画皮鬼,实在把他吓了一大跳。

      所以谢瑢怕陆瑛。这是真的。

      “还好,多谢陆大人挂念。”谢瑢心道好歹是他哥的直属上司,左右再怕也不能得罪,“我,本侯会多进宫探望姑祖母的。”

      “太子也曾跟卑职说,”陆瑛慢慢道,“他很想小侯爷。不知道小侯爷还记不记得幼时在宫中与他一同长大的情分呢。”

      陆瑛说完不等谢瑢回答,完全不避讳谢瑢地转头和谢珺道:“圣人口谕,三日之后赐死杨恂,你下去准备好,别叫杨探花走的太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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