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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柳明瑾登楼寻异人,文季洁把酒议时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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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过午,柳盈月引郑长翎便装打马到了临稷南市,直奔倾秋居而去。
“店家,为我家主人要视线最好,且最僻静的上座。”郑长翎一进店门,便大大咧咧地吩咐起来,显然还未脱去军中的疏阔做派。
倾秋居掌柜日日所见皆是文雅之士,见郑长翎这种行事粗手大脚的“丫鬟”,本来心中有几分瞧不起。但望见一旁容仪清俊、气度不凡的柳盈月,虽并不晓得她是长宁公主,但也明白是有来头的人物,心里还是怵了几分,便讪笑道:
“姑娘,这座有倒是有,不过先前被人定下了。要不然,小人差僮仆为二位另寻雅座可好?”
柳盈月闻言,双手一拢,沉声道:“我只稍坐片刻。你那贵客若来,我自然让他便是。只望足下行个方便。”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枚碎金来。金银并非常人用得,掌柜又见面前这青年女子语调沉稳含威,心下认定怕不是哪位大员的千金抑或王亲贵戚,只得笑盈盈收了金子,唤僮仆引二人往楼上入座。
就座后,柳盈月又要了两三样小菜与一壶桂酒,便四处留意起郭谦所言那位奇士来。
倾秋居本就是临稷城中第一号雅致去处,光顾此处的也少有俗人。郑长翎一眼望去,四下里尽是评诗谈文、高谈阔论的翩翩雅客,她只觉得人人皆是谈吐不凡,自己一介武人坐在这里好似芒刺在背,哪还辨得出什么奇人。
“殿下,你看这许多文人,我只觉得各个都与朝中诸公相似的做派,气度不凡,却从这里去找什么奇人啊。”
柳盈月淡然饮下一杯酒,道:“此处多是朝廷诸公的门生,削尖了头想要入朝为官的,自然同他们一般做派。你此前见得少,自然觉得他们气度,我只觉得他们聒噪。”
她放下酒杯,见郑长翎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又道:“幸亏我守了这三年冀州,这些门生中没人见过我。否则这儿非闹翻了天不可。”
郑长翎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又问:“那殿下,此处到底有没有郭尚书说的那个人?”
柳盈月环顾一遍四周,又看眼店内的刻漏,抬眸在心中算了算,道:“不急,还不到未时呢。咱们坐到未时过半,若还见不到什么像样的人物,我非得去郭谦府上讨我那车御酒去不可。”
虽郑长翎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但主命难违,也只好如坐针毡地陪柳盈月慢悠悠地夹菜饮酒。
二人一直坐到未时三刻,柳盈月那壶酒都见了底,面庞上旖然漾起浅绯色的红晕来,却还不见有什么奇人异士来到。
郑长翎却早已坐得不厌其烦了,小声催促道:“殿下,我看这人今日也未必会来了。不如今日暂且回去,他日问清了郭尚书,再来寻也不迟。”
柳盈月却抬手止住她,道:“莫急。你看门口,怕不是已经来了。”
二人一起望向店门,只见另有两人踏了进来。头前一人梳着两个环髻,步伐轻捷,顾盼机敏,眉目间透出一股灵动劲儿,是个相貌行止都颇讨人怜爱的使女。
而看见后面款款移步跟上来的,看似主人般的一人,郑长翎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人着身云青色绣袍,足踏锦靴,腰佩琳琅,作一翩然公子打扮。只是那张苍白如宣纸一般的脸上,杏目烟眉,纤鼻绣口,恍似天人笔墨寥寥点出,实在不像一个男人。况这人身量娇柔纤弱,仿若一节难经风雨的白草;玉冠拢不尽的如瀑乌丝垂下腰间,两下黑白掩映,直若梦幻空灵,仙子临凡一般。
“殿下……这……”郑长翎望得呆了,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纵然是深宫中长出的天潢贵胄,见过人间繁华的长宁公主柳盈月,此刻也不觉哑然。无怪郭谦与她说那一番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来,这等人物出现在眼前,还用得着细细用言语描摹么?
那两位主从来到掌柜面前,使女轻快地问道:“店家,我家主人的老位置可还留着?”
那掌柜看了眼楼上的柳盈月和郑长翎,惭道:“对不住,锦笙姑娘。方才来了位贵人,也执意要文公子的僻静位置。小人现在遣人过去,看她是否肯让出来。”
锦笙闻言,立时蹙了眉毛,抱怨道:“既是贵人,怎么轻易肯让?我家主人好歹是老主顾,店家你这行事也未免有些不地道。”
店家立刻赔笑:“锦笙姑娘说的是。不然蔽店赠与文公子一壶上佳陈酿,权当赔礼了。”
锦笙又欲开口,后面的文姓少年却徐徐抬步上前,用清细的嗓音淡然道:
“罢了,锦笙。这倾秋居整日接待的皆是与朝中有来往的人物,必不可拂了贵人面子。我不过偶逢旬休出来消遣,哪个位置都是一样。还是不要为难人家。”
说着,又向店家展颜浅笑道:“如此,劳烦足下备酒了。赔礼却是不必,酒钱我分文不少就是。”
掌柜揖道:“文公子胸襟雅量,时时光顾真是蔽店的福分。”
楼上柳盈月一直望着这几人,目光却与那所谓文公子交错了一两次。听见他们言语,柳盈月自顾自笑道:“原来是我唐突,自作主张占了人家的位置。如此,当向人家配个不是才好。”
“长翎!”她唤郑长翎起身,耳语几句。郑长翎心领神会,转身而去。
那少年与使女锦笙正欲上楼就座,却未曾想行至楼梯口处,一个较寻常而言高大健壮许多的女子闪身出现,朝二人轻轻一揖。
锦笙下意识地将比平常少女还身形瘦小的主人护在身后,充满戒意地率先发问:“你是何人?”
“小可郑长翎,代我家主人见过二位。”
锦笙仍绷着面庞挡在前面,活像只受惊炸毛的狸奴[1]。
“你家主人又是哪位?”
“莫要失礼,锦笙。”身后的少年轻声提醒,“她家主人正是店家今日那位贵人。”
锦笙恍然大悟,方才自家主人向楼上瞟了几眼,原是在看占了那位置的是什么人物。
郑长翎也暗暗称奇,钦佩起这少年的慧眼明察来。
“那么,敢问足下特意来寻在下,所为何事?”示意锦笙让开,文姓少年朝郑长翎拢袖颔首道。
郑长翎答道:“我家主人今日唐突,为阁下横添不便,颇感惭愧。特命我邀阁下同席一叙,再请几杯水酒,聊表歉意。幸望阁下勿辞。”
少年见状,道:“在下惶恐,何劳何德,敢承尊驾盛情。既然如此,当列末坐奉陪,还劳足下引见。”
二人随郑长翎来到座前,柳盈月却已起身相迎。
“无意冒犯阁下,当面恕罪。还请阁下上座。”
少年见来人是个年岁不过十八九岁的高挑女子,着身赤锦镶金圆领袍,长发挽作一个马尾。虽是俊俏女儿之身,眉宇间却尽是浩然英气,不觉心下顿时一颤,当即稳稳还礼:
“敝人文某,怎敢劳动尊驾相迎。”
两人客套一番,文姓少年终究还是寻个自己平日不常坐的侧座坐下,将上座留给了柳盈月。入座之后,柳盈月又遣郑长翎去向店家要两壶上等好酒,率先开口道:
“在下明瑾,今日是我唐突搅扰,不敢冒知大名。敢请阁下表字?”
心中却想,我不便显露身份,以表字代名自称,来日再见时,也不算今日冒犯了她。
“在下表字季洁。”少年回答。
柳盈月当即笑道:“原来是季洁姑娘。”
却未想此话一出,文季洁脸上竟显出几分局促,使女锦笙也皱起了眉头。
柳盈月脸上仍留着笑意,又道:“怎么?虽女子作男装少见一些,但我想我不至于认错吧?”
文季洁稍稍苦笑,摆手不置可否道:“男女之分,不过也是皮囊外物罢了……那么,阁下特意见我,总不会只是为了这幅皮囊罢?”
柳盈月敛起笑容来,轻声正色道:“实不相瞒,我自冀州入京不久,与当地高门有些渊源。近来天下不宁,乱世中欲保一族平安,只得作长远打算才好。我此前偶闻临稷坊间有奇人异士,故此想要结识一二,请教天下时局。”
文季洁烟眉轻挑,问:“这倾秋居中高士云集,阁下既以为我是女子,又何故选我?”
柳盈月故作神秘地勾起唇角,道:“那日前大破梁军的长宁公主,不也同是女子?”
郑长翎忙别过脸去,生怕自己笑出来。
店里僮仆端上两壶酒来。柳盈月待其退下,斟上一杯端在手心,又道:
“我也不是头一次来临稷,晓得这倾秋居里多是些什么人物。只是见文姑娘气度胸襟,皆较这满座俗人远甚。即使不愿与我交心相谈,相逢便是缘分,做一酒友也无妨。”
文季洁双手捧着空空如也的玉杯,沉默不言。片刻后,她举起面前的银壶,斟酒一饮而空。
她垂下眸子,修长眉睫半掩住那双水光漾然的杏瞳,娓娓而道:
“……你们冀州人自然熟悉长宁殿下。我虽只听过她的大名,但也对她颇为倾慕。”
柳盈月脸上不由得一热。只是先前喝了些酒,面色本就有些潮红,未现出什么异样来。她心下阵阵欣喜,不仅是这位文姑娘愿意与她谈些什么,平时她还从未因长宁公主这个身份如此沾沾自喜过。
“……不过,前些日子长宁殿下向朝廷上了一封奏表,意图乘梁廷空虚西进袭取晋阳,却被大王否了。这些你可听闻过?”
柳盈月摇摇头:“在外从未听闻过。如此良机却不思进取,总不会是……”
她故意压低声音道:“不会是朝廷无粮了吧?”
文季洁又自斟一杯,道:“事情已过,与你讲一些也无妨。朝廷的粮草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衮衮诸公无意进取,唯恐战端一开,朝堂之上早晚会有风波。大王春秋已高,顾及于此,也不愿弄险了。”
柳盈月心底称奇。她知朝廷粮草不足,面前这个文姑娘既然连自己的奏表都知道,如何又不清楚这些底细?只是假称粮草充裕,若听者是齐国民众,即使传出去也有利于安定人心;倘被梁国刺探闻知回报,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思虑果然周密。看来郭谦断言此人有才,定非虚言。
她又假作不解问道:“取下晋阳,于国家而言正是大事,朝廷诸公又顾虑些什么?怕边军坐大么?”
“那只是其一。晋阳虽险,却是扼住并州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又是晋室龙兴之地。取下晋阳,便是昭告世人,齐廷不甘作一偏安东海的封王,已有略取天下之心。但若攻取天下,必以尚武豪族为重,届时青州高门将何以自处?”
柳盈月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青州高门掌政一日,齐国便一日不会出兵西进了。”
文季洁拈杯道:“虽说如此,若幽冀豪族不满,朝堂上党争必然加剧,但一时也不会动摇国本。若齐国守土不出,阁下族中也不掺合这些争名夺利的末事,筑坞自保的话,起码可有五十年安稳。”
言及此处,她悠然一声长叹道:“至于五十年后,天下又当如何,那非你我凡人可知之事。但只怕未必会归齐梁两家,更遑论楚了。”
柳盈月见她又饮下半杯残酒,眉目中除了三分醉意,竟另有几分惆怅怨怼。
她见文季洁又斟满酒,便朝她端起玉杯,黠然笑道:“……若朝廷欲图大出天下之策呢?”
文季洁先是愕然,随后银铃般笑了起来。
“那是庙堂之事,阁下何必关心?岂不闻一将功成万骨枯,朝廷若图长策,于齐国百姓又未必是好事!”
说着,她与举杯上来的柳盈月一个碰杯,似是来了酒兴,再次一饮而尽。
柳盈月却只是浅浅一抿,意味深长道:“自汉室倾颓而来已一百五十余载,而天下未曾太平。难道令这世道纷乱下去,与百姓而言便是好事么?”
文季洁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似在借酒浇愁一般。摇首浅笑。
“国策之争,其中牵涉甚广,岂是嘴上说说这般容易。天时如此,又与百姓何干,又与你我何干?”
柳盈月笑道:“我却看你口是心非。生逢这般世道,胸有宏愿,若不大展长策一番,岂肯干休?”
文季洁也不否认,只是不住地笑。
她白皙的双颊渐染上层层红晕,身形已开始有些摇晃。见壶中已空,便招呼侍者道:“店家……再来两壶酒!这次记我账上,我也当回请明瑾姑娘一回!”
锦笙忧心忡忡地靠上来,道:“主人,你喝多了。以往不过稍稍喝几杯而已,再喝下去怕是不妥……”
文季洁稍稍摆手,柔声答道:“好锦笙,我素来寂寥惯了,今日偶逢酒友,你怎忍心不让我尽兴一回呢。”
锦笙虽未曾饮酒,但还是微红着脸,蹙眉抿唇坐下,不再言语。
侍者取酒上来,二人又对坐斟满,推杯换盏一番。
柳盈月借着醉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问道:“假若果有能人,整顿朝纲,厉图进取,你又当如何?”
文季洁饮得急,又兼陈酒醇厚,此刻已然是醉眼朦胧。稍早前那副谦退知礼、清冷隽雅的模样褪去七分,慵懒娇软的神态竟反而无意间透出三分浑然天成的媚意。
她软软地半伏在案前,抬起神色迷离的双瞳望着柳盈月。片刻,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明姑娘……你倒也是个怪人!明明同是女子,却都痴痴念念地记挂这些王侯将相的事情来!”
锦笙终于耐不住性子,从她手中夺过玉杯来,急道:“主人,你真是醉了!从前还未见你在外人前这般失仪过!”
文季洁轻轻挥开她,口中喃喃道:“无妨……锦笙……既然有人以国士待我,我却如何拿她做外人?”
她直起腰来,娇小纤细的身躯半显旖旎醉意,半是风骨凛然。柳盈月望着她这般模样,只觉情义激昂,肝胆照人,一时竟忘了自己心中怦然若擂,不由得也热泪盈眶。
“……若果有此等人物,我愿指天为誓,为之倾尽此残生微命,剖心沥血,至死方休!”
[1]:狸奴,小猫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