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回家》Jesuis苏茉儿

6、进门

　　小花二话不说，当即就跳下平台朝裂缝跑了过去。一个伤员都这么生猛，我跟胖子哪能落后，也赶紧跟了上去。在跳下平台的瞬间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女子，只见她微微地冲我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而她的神情跟我们在洞口发现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非常心满意足地在迎接着死亡的到来。他们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依次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我想要的答案应该就在前方。
　　我们三个刚刚没跑多远，铺天盖地的人面鸟就自裂缝的另一端飞了过来。我刚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耳边就响起一种特别不舒服的尖锐声，刺激得我一阵头晕恶心。但那些人面鸟似乎更忌惮这声音，纷纷飞到高空，不敢下来了。我估摸着这玩意儿发出的声音应该某种超声波，频率专门就是对付人面鸟，看来那些人为了来这里的确是下了狠功夫的。我们打着手电一路狂奔，而我的心也开始渐渐提到了嗓子眼，加上又在剧烈运动着，真是憋得非常难受。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快。手电光亮所及之处，为什么始终都是什么都看不到？终于，一点暗沉的幽光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反射了出来。青铜门，渐渐出现在了视线的尽头。
　　我突然很没出息地哽咽了一下，但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结果差点呛死自己，脚下跟着就是踉跄了一下。幸好胖子在旁边扶了我一下，才没跌个狗啃泥。青铜门前非常干净，十年前留在这里的万奴王尸体、人的尸体、装备全都不见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贴在墙上的人皮掉了一地，没有闷油瓶，李程他们也不见踪迹。我心里一沉，就知道彻底完了，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小花的伤口又再次崩裂，刚到门前就摔在了地上，看来是体力透支得非常严重。吓得胖子赶紧给他处理，一边埋汰道：“花儿爷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你只是个要吃饭拉屎的爷，不是变形金刚！”
　　小花非常意外地对于胖子把自己跟拉屎这样拿不上台面的事情扯在一起都保持了沉默，看来的确是没什么力气了。我站在青铜门前，抬头望着这两扇庞然大物，起先还抱着某种微弱的期望，万一这扇门抽个风自己打开了呢？但我等了一会儿，青铜门一点要动起来的迹象都没有。我又想万一它只是个花架子呢？就像电视剧里做的那些石狮子一样，只是看起来很吓人，实际上就是泡沫做的，一推就开了。于是我很用力地推了一下，触手冰冷坚硬，绝对是十打十的青铜锻造，根本不可能推得开。
　　于是我便彻底一下子就茫然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你的灵魂已经飘荡到了不知哪里，就只有身体还留在原地。没有鬼玺我开不了门，而闷油瓶到底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有没有从门里面出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年时间，我用了十年时间折腾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就是他妈的这么一扇破门，挡住了我十年的心血！这种深邃的无能感让我异常愤怒，我恨！我不甘心！冲过去疯了一样地砸门，就像压根感觉不到痛一样，声嘶力竭地吼道：“张起灵，你给我出来！”
　　“哎我的妈，又一个疯了。”胖子顾了小花，又赶忙来拦住我，“天真你别这样，冷静点行不？”
　　我说：“你放开我，我冷静不了。”
　　“你就是把手弄断了也没用的。”胖子一点放手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力气使得更大。“说不定小哥早就已经死了，说不定十年前他就是骗我们的。”
　　我一下子就更怒了，下了狠手要甩开他，骂道：“滚开！闷油瓶不会骗我！就是要死也是我去死，他凭什么死？谁同意他死了？你他妈的给我放手！”
　　胖子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抱住我的腰。小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非常冷静地看着我说、道：“吴邪，你这么跟你自己赌气是没有丝毫帮助的。十年了，你该成熟点了。”
　　小花的话就像一根针一样，一瞬间就戳破了我满腔怒气。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浑身就跟脱力了一样，软得站都站不住了，只能靠着青铜门滑落在地上。而脑子里面也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在这里一屁股坐到地老天荒都不起来。胖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小花也走过来陪我坐着。好半天他们都不说话，突然胖子开口道：花儿你给我们唱一曲儿呗。北京城里都说你的戏千金难求，我还从来没听过。”
　　我原以为小花会直接忽略掉胖子，没想到他居然开口唱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花唱戏，虽然因为受伤的缘故有些中气不足，但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婉转动听，尤其再配上裂谷中的回音，很有种现场听音乐会的感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很经典的《牡丹亭》选段，原先我爷爷就很爱听昆曲，所以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不过谈不上喜欢就是了。爷爷每次都说有故人在曲子里，搞得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爱盯着他那破收音机，指望着里面会出来个人。
　　小花唱了一小段，胖子憋了半天之后评论道：“完全没听懂。”
　　小花道：“就没指望你能听懂。”
　　胖子没脸没皮地开始使坏道：“花儿，不晓得你这要是扮上了是个什么样子？应该不比刚才那个天真妹纸差吧？有没有到雌雄莫辨倾国倾城的地步？”
　　小花骄傲地冷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胖子啧啧叹道：“估计我要是个男的，见了就得想娶你。”
　　小花噎了一下，道：“你要点脸会死啊？”
　　我知道他俩是故意这么斗嘴的，为的是让我好过一点，但实际作用并没有多大。我只是一言不发地低头盯着地上，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突然我发现缝隙里开始悄无声息地冒出淡蓝色的薄雾来，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难不成这是……小花和胖子先是很奇怪地抬头望着我，很快他们也发现了不对劲。薄雾越冒越多，如同波浪般地不断爬升着，很快就涌到了腰部。
　　胖子猛地跳了起来，看着我不可思议地道：“我靠，这不是……”他话还没说完，脚下的大地又是一下巨颤。我们三个都没站稳，往后倒去，却没有撞到身后的门上。
　　青铜门，打开了！
　　小花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概念的，问道：“怎么了？”
　　胖子没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的缝隙看了一眼，然后跑过来拽住我和小花，压低了声音道：“赶紧躲起来！”
　　我忽然挣开了他。胖子脸色惨变，估计是猜到我想干什么了，声音都有点发抖：“天真你要干什么！”
　　“照顾好小花！如果三天后我没出来，你们就别等我了！”我说完就冲到了门边。从巨门的缝隙里望进去，深处的黑暗中漂浮着几盏莹黄的灯火，好像鬼火一样。火光之中隐隐绰绰地有人正在往外走，而且速度很快。我没有迟疑地一个闪身溜进了门里，猫着腰躲在门边儿上。我知道自己这个举动简直蠢到家了，如果被发现了搞不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且以后怎么出去也是一个未知数。但我当下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足以压倒一切生与死的问题，那就是我要进去，我要找到闷油瓶！
　　几乎就在我刚刚躲好的瞬间，一队马面人就过来了。他们还是跟十年前我见到的一模一样，四人一行，身上的盔甲比十年前还要破旧。前面的人打着旗子，后面的人抬着号角，但没有吹响。而走在最后头的人好像抬着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跟个棺材一样，隐在烟雾缭绕当中，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我不敢细看，只是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到极致。当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经过时，一股非常难闻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真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多久没洗澡了。队伍通过以后，青铜门便蓦然关闭了。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得非常可怕。那种安静就好像你突然失去了听力一样，不仅仅是感官上的不舒服，更有一种莫名的心理压力，搞得我非常紧张。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我身上已经冷汗湿透，僵硬得就跟个石雕一样。而远处黑暗中的幽灯还没有熄灭，一直徘徊不去，感觉像在搜寻着什么。我刚想稍微地活动一下身体，忽然听见了非常清晰而绵长的呼吸声，而且就来自我身后！
　　我立刻握住腰间的匕首厉声问道：“谁？”话刚出口，我就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太对劲，听起来闷闷的，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一样。“天真你还活着！”胖子的声音也跟我一样沉闷，但还是能感觉出来他话语当中的兴奋。我刚要转过头去找他，结果他的脸一下子就出现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因为光线太弱，我完全看不到他自脖子以下部位，感觉胖子就是一个头在跟我说话。
　　一看到胖子我立马就急了，冲他吼道：“你进来了小花怎么办！”
　　胖子道：“他让我来的。他说你更危险。”
　　虽然我懂小花让胖子跟进来是好心，但一想到小花受了伤还被一个人扔在外面，我就特别想把胖子的脑袋给掰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吼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听他的话了？你想过没有他一个人……”
　　胖子直接打断了我的咆哮，说道：“进来之前我什么都想过了，甚至胖爷我要交代在这里的可能性我也想过。但我跟小花想的一样，都觉得你更需要我。”他突然这么一煽情搞得我一下子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于是胖子又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要相信小花。他那么个人精什么阵仗没见过，出不了事的。”
　　的确，小花做事向来思虑周全。他既然能让胖子进来，应该是心里有数的。这么一想我也就稍微安心了些，一抬头发现那鬼火越飘越远，原本就模糊的空间变得更加晦暗不清了。“跟上它！”我生怕灯彻底飘远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赶紧就追了上去。结果我跑出去了好几步胖子都没跟上来。我回头也看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只能催促道：“你在磨蹭什么呢？”
　　胖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来了来了。”模模糊糊地我也就只能看到胖子的一个大脑袋飘了过来，如果不是知道胖子是个人，还真是有种见鬼了的既视感。然而就是胖子耽误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鬼火消失了。我只觉得在自己在光亮消失的瞬间就像是掉入了一团墨汁当中。那是一种非常粘稠非常压抑的黑暗，总是让你感觉周遭有什么东西围裹着你，但伸手却又什么都摸不到。人类对于未知以及黑暗的恐惧是来自本能的，我全身上下的每一根寒毛都被吓得竖了起来，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但令人更加不安的是偏偏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在一个不该如此平静的地方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你会更加紧张，而这种紧绷着等待危险出现的过程简直都快要把我逼疯了。
　　胖子的声音就近在耳旁，但我却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问道：“现在怎么办？”我记得汪藏海提到过，当年东夏人带他来这里的时候，刚进入门内的一段是一片虚无，应该就是说的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而这里只有用一种叫做“真实之火”的照明工具才行，我当时推测肯定使用的是犀角蜡烛。其实这次我都还专门带来了的，但早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一点，安慰自己既然汪藏海和陈文锦他们都能全身而退，想来至少在这段两眼一抹黑的距离里面应该不会有什么致命的东西。我把我的想法跟胖子说了，他也觉得有道理，只是问道：“那接下来呢？你怎么找到小哥？”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莽撞。姑且都不说这青铜门后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就连闷油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简直就是睁眼瞎一个。其实这十年来我已经很少如此莽撞地行事了，搞得我现在还有点冲动过后回不过神来的不适应。但我既然进来了就一定走下去，而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和胖子不能走散了，不然想在这种地方什么都看不见的找人就像是大海捞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按照胖子声音的大概方位伸出手去想拉住他，结果却摸了个空。我不由问道：“胖子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啊。”胖子的声音分明就在我手伸过去的方向，但我就是一点都摸不到他。“我们不能走散了。”我往他声音方向又走了几步，一伸手还是空空的。“你把手伸过来，我拉住你。”
　　胖子叫唤了起来：“我才不要跟你手牵手！”
　　我靠，说得我好像多想跟他牵手一样的。但我最后的耐心已经被无时不在的危机感给彻底耗尽了，气得大吼道：“现在是他妈的矫情的时候么？”即便我已经怒了，但胖子依然毫不退让，道：“你走你的，我跟上你就是了。咱们这么一边说话一边走，又能相互壮胆也不会丢的。”
　　我想也是，就没再搭理胖子，心里默想着方才鬼火消失不见的方向，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才敢小心翼翼地迈出去第一步。在眼睛完全没有用处的情况之下，走路便成了一种极大的考验，似乎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尤其是在这种地方鬼知道前面会不会就是个万丈悬崖，或者睡了只千年老蚰蜒之类的。我只能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非常缓慢地把脚放了下去，发觉自己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心里才算稍稍松了口气，又再迈出第二步。我和胖子就这样以一种慢动作般的方式，磨磨蹭蹭地走了好久。我走几步说一声“胖子跟上”，听见他在我身后“恩”了一声，表示他还在。这一段其实没多远的距离走得我是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但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渐渐地我感到浑身麻木了起来，迈出的每一步都愈发感到吃力。我起先只是以为这是由于身体绷得太久所导致的必然后果，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我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我无法确切地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在逐渐消失一样。先是从腿部开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躺着站着还是坐着的，然后是双手，再是胸口。一丝丝夹杂着凉意的麻木就像蛇一般，缓缓地顺着我的脊背向上攀爬着。我唯一可以感知到的是自己的冷汗冒了一头一脸。“胖子，胖子！”我努力扯着嗓门喊胖子，想要给他提个醒。“我有点不对劲！”
　　胖子好半天没回答我，但就在刚才我还听到他在我身后“恩”了一声的。我心头更是吓得不行，以为胖子出什么事儿了。而就是这么一晃神，那股麻木的感觉蹭地一下就窜到了脖子。我瞬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本能地想要挣扎，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我顿时感到一阵绝望，难不成这次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结果我还没绝望完，下一秒背上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我身上所有的感觉都倏忽一下子回来了。我知道自己被撞得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而后我所感知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无比的剧痛，好像五脏六腑连带着骨头都已经揪成了一团，根本理不清楚。尤其麻木过后的痛就更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十倍，让我有一种顿悟般的感受，这一摔真是把这辈子的痛都经历完了。而我的眼前乍然亮起了两点鬼火，比方才青铜门打开时候我看见的要明亮许多，也不飘荡了，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