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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朝露谒东宫 ...

  •   寅时三刻,残月西沉,启明星的微光尚未刺透靛青色的天幕。京城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中沉睡。永嘉公主府那扇沉重的朱漆侧门,在两名健壮内侍无声的推动下,悄然滑开一道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一辆通体玄黑、毫无纹饰的青帷小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地驶出府邸,碾过被夜露浸润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向着皇城东侧那片象征着帝国未来权力核心的巍峨宫阙——东宫,辘辘驶去。

      车轮碾过空旷的长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在死寂的黎明中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人心上。车内,苏珩端坐如松,一身簇新的深青色七品文官鹭鸶补服浆洗得笔挺,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单薄。这身象征仕途起点的官袍,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紧贴肌肤,带来阵阵灼痛与沉重的窒息感。昨夜洞房花烛的喧嚣犹在耳畔,红烛高燃的光影与永嘉公主那双深不见底、洞悉一切的眼眸交织重叠。指尖划过颈间那平滑肌肤的冰冷触感,那句“同盟”背后裹挟的生死契约与无垠深渊,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勒住她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被束胸布帛紧缚带来的、近乎炸裂的钝痛。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驱散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与惊悸。束胸的布条层层缠绕,勒得她胸腔发闷,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那层脆弱的伪装。这具被强行束缚、扭曲成男性模样的身躯,承载着十七年挣扎求生的秘密,如今更背负着欺君罔上的滔天巨罪与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致命豪赌。前途是荆棘密布,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入,稍稍驱散了车内沉水香馥郁得有些发腻的味道。苏珩侧目望去,京城在朦胧的晨光中渐渐苏醒。远处传来几声稀疏的鸡鸣,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在深巷中悠远回荡。然而,这份市井的烟火气,却丝毫无法穿透笼罩在皇城周遭那层无形的、粘稠的肃杀之气。越靠近那巍峨的宫墙,空气中弥漫的威压便愈发沉重,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压在肩头。高耸的朱红宫墙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墙头雉堞森然,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墙内,是帝国权力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万里江山的命运;墙外,是她这个怀揣秘密、如履薄冰的闯入者。

      车轮碾过横跨御河的白玉石桥,发出空洞的回响。桥下河水幽暗,倒映着两岸宫阙模糊的轮廓。东宫那两扇巨大的、钉满碗口大铜钉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门前,两列身披明光重铠、手持金瓜长斧的东宫亲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肃立无声。冰冷的甲胄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头盔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巅峰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

      “驸马都尉、詹事府右春坊大学士苏珩到——!”

      引路内侍尖细高亢的唱喏声,如同利刃般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沉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向内开启,如同巨兽缓缓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门内,是更深沉的阴影与更肃杀的气息。苏珩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锐痛,却也逼退了最后一丝眩晕。她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冠,将心中翻腾的恐惧与杂念死死压下,挺直了因束胸而本能想要佝偻的背脊,迈开脚步,踏入了这象征着帝国未来权力中枢的森严之地——詹事府。

      甫一踏入宫门,一股迥异于宫外死寂的、庄严肃穆却又暗流汹涌的气息扑面而来。宽阔的甬道以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铺就,笔直地通向深处重重殿宇。两侧是巍峨高耸的殿阁楼宇,飞檐斗拱如鹏鸟展翅,直刺苍穹,覆盖其上的琉璃瓦在晨曦中流淌着幽暗而尊贵的蓝绿色光泽,仿佛凝固的深海。巨大的匾额高悬于正殿门楣之上,“詹事府”三个鎏金大字铁画银钩,笔力遒劲,带着扑面而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心头。

      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带着陈年墨汁特有的微涩气息,混合着无数卷宗纸张散发的淡淡霉味,以及一种更为昂贵的、带着清冽木质调的沉水香。三种气息交织混杂,形成一种独特而压抑的氛围,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性质——帝国的决策中枢之一,无数关乎国计民生的政令在此酝酿、发出。身着各色官袍的文吏抱着厚厚一摞摞卷宗,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彼此间低声交谈也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藏着无形的耳朵。他们的脚步踏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哒哒”声,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打在苏珩紧绷的神经上。

      苏珩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垂花拱门,绕过曲折的回廊。廊下朱漆斑驳的立柱上,雕刻着繁复的祥云瑞兽图案,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狰狞。沿途,她敏锐地感受到数道目光如同探针般落在自己身上。一位身着绯色官袍、胸前绣着孔雀补子、面容严肃、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迎面走来。他身形微胖,步履沉稳,官威甚重。见到苏珩,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她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停留片刻,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以及深沉的疏离。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便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留下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与沉水香气的、沉重的官威气息。不远处,一位身着青色鹭鸶补服、面容白净、眼神精明的年轻官员正与几名属吏在廊柱旁低语,见苏珩经过,立刻噤声,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近乎谄媚的笑容,遥遥拱手致意。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在苏珩目光扫过时,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探究、算计,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忌惮。

      引路内侍最终将她引至一处临水的敞轩前。此处环境清幽,与方才的肃杀迥异。轩外是一方不大的莲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硕大的、鳞片闪烁着金红光泽的锦鲤在稀疏的莲叶间缓缓游弋,搅动起圈圈涟漪。敞轩以紫檀木构建,四面开敞,仅以轻纱垂幔遮挡风寒。轩内陈设清雅,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中央,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卷摊开的奏疏,墨迹犹新。一尊小巧玲珑的青铜狻猊香炉蹲踞案角,炉口吐出袅袅青烟,散发出清冽而昂贵的沉水香气,与轩外水汽的微腥气息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宁静感。

      “驸马爷请在此稍候,殿下即刻便到。”引路内侍躬身,声音压得极低,随即悄无声息地退至轩外远处垂手侍立。

      苏珩独自立于轩前,目光落在池中那几尾悠然自得的锦鲤上。它们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无知无觉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浑然不知池水之外的风云激荡。此情此景,与她此刻身处权力漩涡中心、步步惊心的处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詹事府,实则是无数目光交织、暗流汹涌的深海旋涡。而她这个顶着“驸马”光环、新科状元出身、被太子破格提拔的“红人”,无疑成了这片深海中最醒目的猎物,也是无数暗箭瞄准的靶心。束胸的布帛似乎又紧了几分,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更清晰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自身后那片被晨光逐渐染亮的庭院深处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屏息的威仪,踏碎了莲池边的宁静。

      苏珩立刻收敛心神,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转身,垂眸,双手交叠于身前,以无可挑剔的臣子之礼,深深躬下身去:“臣苏珩,参见太子殿下。”

      “苏卿不必多礼。”一个温和醇厚、如同上等丝绒般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力,轻易便能抚平人心中的紧张。

      苏珩依言缓缓直起身,抬眼望去。

      太子赵元宸已立于敞轩之中。他身着一袭质地精良的杏黄色常服,袍服上四爪行蟒,以极细的金线暗绣于袍服之上,行走间方显流光溢彩,低调中尽显天家贵胄的雍容气度与无上威仪。腰间束着一条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卓尔不群。他约莫二十五上下年纪,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饱读诗书的儒雅之气,唇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仿佛能驱散这深宫清晨的寒意。

      然而,当苏珩的目光与之相接时,心头却猛地一凛,如同被冰水浇透。那双眼睛!初看温润平和,如同蕴藏着星辰的暖玉,但细观之下,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深邃、洞察一切的锐利,以及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动声色的掌控力。此刻,那目光正落在苏珩身上,带着一种看似随和、实则极其细致的审视,仿佛穿透了那身崭新的官服,要将她由外至内、从皮囊到灵魂都看个通透。

      “一路辛苦。”太子声音温和,随意地抬手示意苏珩落座于书案旁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锦墩上,自己则缓步踱至莲池边,姿态闲适地从一旁侍立小太监捧着的玉碗中捻起一点鱼食,悠然洒入池中。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打破,几尾硕大的红鲤争相涌来,搅动一池碧水,荡开圈圈涟漪。“琼林宴上匆匆一晤,苏卿风姿,已令孤印象深刻。昨日新婚燕尔,今日便早早来詹事府当值,苏卿勤勉之心,实乃国之幸事,孤心甚慰。”他语调平缓,如同闲话家常,目光却依旧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苏珩身上。

      “殿下谬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臣子本分。况臣蒙陛下天恩,殿下厚爱,赐婚封官,恩同再造,岂敢有丝毫懈怠?”苏珩声音平稳,垂眸应答,姿态恭谨谦卑,将内心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子那温和的话语背后,是无声的掂量与试探。这看似寻常的寒暄,每一句都可能暗藏机锋。

      太子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池中争食的锦鲤,语气依旧平和,却如同拨开云雾的利剑,开始切入今日会面的核心:“孤看过苏卿殿试的策论,尤其那篇《论流民归耕与藩镇隐患》,鞭辟入里,切中时弊。开篇‘民散则国危,民聚则邦宁’八字,深得孤心。”他顿了顿,捻着鱼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沾染了些许粉末,“然纸上谈兵易,躬身入局难。苏卿可知,这藩镇之患,其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其枝叶蔓延,早已深入我大胤江山的肌理骨髓?”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苏珩脸上,那深潭般的眼眸中,温和之色悄然褪去几分,换上一种沉甸甸的忧色与凝重:“譬如,三年前,豫王赵元朗在其封地豫州,以‘垦荒’为名,大肆圈占所谓‘无主荒地’,实则强夺民田,驱赶原住流民数千,引发民变。地方官府上报朝廷,轻描淡写为‘流寇作乱’;豫王则上奏,反诬‘刁民抗法,聚众谋逆’。此事闹到御前,朝堂争论不休,最终……”太子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深深的讽刺与无奈,“父皇不过下旨,罚俸三年,责令其‘妥善安置’流民。然其圈占之地,至今仍为王府私产,而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十不存一,白骨露野!”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压抑的怒意和对现实的无力感。

      更有甚者,”这位 年轻的储君 向前一步,离苏珩更近了些,无形的威压随之增强,“孤去岁奉旨主持江北赈灾...然四弟元启...”他提到四皇子时,语气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以其封地凤阳遭灾更重为由,强行截留三成钱粮!其麾下官吏...孤欲严查...却遭其母族贵妃一系在朝中百般阻挠...勋贵旧臣,亦多为其张目!”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直刺苏珩眼底:“吏治腐败,豪强兼并,藩王坐大,流民失所……此四者,如附骨之疽,如跗骨之蛆,早已深入膏肓!稍有不慎,便是江山动荡,社稷倾覆之祸!苏卿‘授田归耕,轻徭薄赋’之策,乃固本培元之良方,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如何在这荆棘丛生、虎狼环伺的绝境之中,趟出一条生路来?如何让这济世良方,不至于沦为纸上空谈,最终化作这池中锦鲤争食的……一点饵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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