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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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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冬杨上六年级的时候,父亲从坡上的一家老邻居那里,淘来了一辆二手自行车,给他作为每周六日从学校来回的交通工具。
那是一辆白色的小型自行车,没有大梁,也不像新式自行车那么结实,看起来像个模具一样。车胎在他六年级读了不到一学期,就存不住气了,十分的娇贵。
他家离镇上有十几公里的路程,那时候他们学校还不是双休日。
周六上完半天课才会放学,周日下午六点半之前,再赶回学校上晚课。
他们住在学校的临时宿舍里,两个班的孩子并用一个宿舍,上下设通铺。
吃食是周日回家背的一大兜子馒头,或者是干粮,干粮就是烙的发面饼。韩冬杨他们家有韩冬杨和二姐两个住校生,大姐初一上了一学期,便辍学去北京打工了。
两个学生同时回家拿馒头,即使有个女孩,所需份量也不少,韩冬杨是按每天四个馒头算总量的。
馒头所需份量大,母亲更不会给他们准备其他花样,蒸一锅馒头都要怨道半天。
他们偶尔也会拿一顿半顿份量的面条,上面再就着些拌面条的小菜。
但是面条不能拿得太多,夏天易坏,冬天冻成一块,热水都烫不开。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搪瓷缸子,或扁的,或圆柱形的,用来中午和下午放学的时候,去锅炉旁边打热水。
中心小学五年级设四个班,六年级有六个班,一个班里一大半的孩子来自整个镇子的各个村,只有一小部分是镇子附近村的孩子。
这些一大半住校的人,每天中午和下午都会去排队接热水,一人却只能接一缸子,想多接也没那个时间。
因为排一次队就浪费了吃饭时间的一大半,三四百米的土操场,他们从锅炉房门口一直排到操场中间更多一点。
韩冬杨每天下课铃声一响,就和同桌分头行动。
一个去排队,一个去拿缸子,严寒酷暑,每天都是如此。
一天就那么两次喝热水的机会,都想多接一点,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在缸子的边缘,再架上一圈防护。
他们握着搪瓷缸子的把手,颤颤巍巍地往宿舍走,一缸子烧得半开的热水,那一刻,倒是比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还金贵了。
那个水烧开的温度并没有家里那么有火候。
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里下了雪,那一路便会结了结实的冰溜子。他们走在上面,不小心溢出来的开水泼在手上,根本感觉不到烫。再端回宿舍,冻得梆硬的馒头掰开了泡在里面,半天都不见软。
每天都是白水泡馍,再加点从家里拿的盐和醋,罐头瓶子里装的油泼辣子早干成一块了。
韩冬杨他们家食用油一直不宽裕,他的油泼辣子也和其他同学的比不了。
满满一缸子红辣椒粉,油被辣椒吸附之后,肉眼几乎看不见。但是放得久了,上面也会沉淀出薄薄的一圈红油,这种好东西自然在刚拿来学校的第一,二天里就被韩冬杨吃没了。
同是住校生,但是生活质量依旧区别颇大。
家长会每个礼拜给孩子三五块钱生活费,作为不时之需。
什么是不时之需,比如馒头吃没了,比如生病了,比如有急事需去小卖部打电话。
但是这仅限于除了韩冬杨以外的其他孩子,他自然是没有这个金钱待遇,他有时候好几个礼拜才有五毛钱,有时候好一点会得一块钱。
拿的吃食也各有不同。
心思细腻,手巧又勤劳的母亲,孩子的馒头每个礼拜都会变花样,花卷,馒头,包子,干粮换着来。
而韩冬杨只有馒头,有时母亲没掌握好火候,馒头还会又硬又粘牙。但是韩冬杨知足了,因为他刚实现吃白面馍自由才不到两年而已,他跟别人比什么呢。
他们周日也会从家里打包一些热菜来,但是份量只够吃一两天,泡了馍之后,放一些炒菜在缸子里,便美味了很多。
炒菜早已结块没了温度,但就着热水很快便化开,一份白水泡馍便有了正常饭菜的味道。有菜的前两天,是住校生最开心的日子,接下来的日子,就只有咸菜可以指望了。
其他同学的咸菜也会换着品类,有腌韭菜辣椒,有腌萝卜干,腌豆角,腌酸菜。
而韩冬杨做了将近七年的住校生,他的咸菜永远只有冬白菜,吃在嘴里除了咸味就是蒜味,再没有别的特别味道。
他们家穷了这么些年,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但是有了对比之后,对于母亲的懒惰和敷衍,也日渐从失望变为刻骨铭心的厌恨。
他的同学让他羡慕的从来都不是新衣服,和零花钱,而是每个周末回到学校后,背包里份量相差太大的母爱和牵挂。
韩冬杨的同桌是五年级混校时跟他同校的,同桌的母亲韩冬杨见过,是个典型的西北农村妇女。
头发干枯如同草垛,紧紧地扎在脑后,发量稀少,头顶晒得又黑又亮。她说话嗓门很大,声音粗狂,但是同桌的褥子和被子又厚又软,枕套被母亲洗的颜色鲜亮。
课间时两人偶尔聊起,同桌说自己的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早上不到六点就会起床,就是为了准备包子的馅料,准备拿手的吃食,
农村里的人什么菜都种,有的是地方种,就看你愿不愿意做成熟食罢了。
韩冬杨也沾了同桌不少光,同桌每周日来时,除了满满一瓶子咸菜,还会再装两罐头瓶子不同的炒菜。
同桌总是借口自己吃不了,坏掉也可惜,常常会主动往韩冬杨的缸子里强行倒进来一大半。嘴里还说着,咱俩赶紧一起吃了吧,要不该坏了。
同桌的性格吊儿郎当,不爱学习,早读总是姗姗来迟,期中考试之后,就被老师指派到后排坐着去了。
韩冬杨的同桌变成了镇子边上的一个女同学,这位女孩也是在他懵懂年纪里,让他第一次对喜欢这个词有了一点点概念的女生,那年韩冬杨十四岁。
他们的小学才建了不到一年,宿舍也是临时的,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冬天住在里面根本不行。
天气渐冷时,班主任就提醒大家,有亲戚的去亲戚家住,没有亲戚的,联系家里,找镇子上的人家租住。在规定的日期之前,全部搬出宿舍,如果不搬,出了什么事概不负责。
韩冬杨没有亲戚在镇上,母亲家亲戚本来就少,还都是有能耐的,不是进城做生意了,就是在市里当官。
他也知道,家里是不会给他钱,让他找房子租住的,他每天都在发愁,到底该如何是好。
韩冬杨的新同桌叫刘盼盼,刘盼盼的父母在她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去了上海打拼,她的家里只有哥哥和爷爷奶奶。
刘盼盼穿的衣裳很时新,是韩冬杨从来没见过的款式。
后来跟她熟了之后才知道,她每个月都会去青城县买新衣服。
刘盼盼有很多杂志书,书上全是明星,还有韩冬杨听都没听过的一些流行歌曲。
她很时髦,人又长得好看,整个年级都知道六一班的刘盼盼。
下课后,三楼四楼的男生常常会把楼梯口围得水泄不通,因为韩冬杨他们班的前门就在楼梯口旁边。
农村的孩子上学都晚,他们那一届有比韩冬杨还大一两岁的。
十五,十六岁的男孩子,个子窜得老高,那几个大高个都是镇子上的。
他们常常会在六一班门口,或在楼道的窗户边上对着里面吹口哨,韩冬杨以前的学校也有早恋的,但是没有像这么明目张胆。
韩冬杨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就会用手遮住对着楼道的那半边脸,眼睛偷偷瞄刘盼盼的反应。那女孩一下课就会拿出杂志来,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去理会楼道里耍猴一般的热闹光景。
“你过些天去哪里住啊?”刘盼盼在晚自习课间突然问韩冬杨。
“我们家人正在帮我联系……”韩冬杨局促地回答道。
韩冬杨根本没有办法,也没有钱给家里的小卖铺打电话,就算打了也无济于事。
他甚至能猜到他的父母会怎么说,他们只会气急败坏地大骂,交了住宿费却不让住,那住宿费那么贵,岂不是白交了。
如果他解释没有暖气,所有的同学都不住了,父母则会说,我就不信那么多住校的同学都有亲戚。你们班也有镇子上的,你让你同学带你去住几晚有什么的,亏你还是个尖子生,还是个学习委员,连这么点人缘都没有啊。
这些话并不是韩冬杨凭空编造的,因为在一年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
那一年,初三女生宿舍出了大事,学校要重新整修宿舍,又让他们自己找地方住。他的父母的的确确,你一句我一句,把韩冬杨早已预料到的说辞,明白地讲了出来。
韩冬杨成年之后,常常会替他的父母感到羞耻,他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呢?
他们是大人,却只会把所有要解决的问题,全部推给孩子和无相关的第三人。他们永远不会维护,也不会帮助一个并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孩子,还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一些只要家里有孩子就必然会遇到的问题,他的父母却统统归咎于自己的孩子在给他们添麻烦,永远都是一副不耐烦又丧气的态度。
好像孩子生下来就欠他们二百吊钱似地,看多了真的会让人发疯,会使人抑郁,好像孩子自己有母胎成型能力,争着抢着投胎到这家来享福。
这大概也是大姐宁可出去打工,也不愿意再继续上学的根本原因。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呵护,还要经受他们的埋怨和嫌弃,生在这家的孩子真的算是来渡劫的。
韩冬杨不禁想问,父母这样的人,生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自己活成这副德行,既没有优良品德可被传承,也没有丰厚的家当可被继承。他们这种十足利己者,到底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繁衍后代呢?
心理残疾有时候比身体残疾还可怕。
韩冬杨偶尔也会回忆起他那个可怜的姥爷,连他都知道把捡牛粪时捡来的硬币,喜滋滋地捧给自己那个每天除了吃饭时喊一嗓子,再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的便宜女儿。
刘盼盼笑盈盈地看着韩冬杨,六年级的时候他还穿着四年级时买的一件连帽外套,那件外套他很喜欢。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件外套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得到新衣服之后,这是新得的第二件。
这是新衣服,是合身的衣服,不是亲戚家的旧衣服。是那年时新的款式,里面带了一层毛绒球,还挺保暖的。
因为实在太过喜欢,他又没有别的什么像样的衣服,穿得次数太过频繁,还没等到上中心小学,胳膊肘就在桌子上磨出一条破口。
母亲自然会为他打上补丁,这件事她很擅长且很积极,因为她不会,也没有能力为韩冬杨添置新衣。
母亲的补丁打得娴熟又霸道,不管颜色有多么不搭配,口子范围实际有多大,反正防范于未然,补丁打大点总没有坏处。
而那个刺眼的补丁正好在右胳膊上,刘盼盼则坐在他的右手边。
自从韩冬杨发现刘盼盼总爱粘着他问一些不紧要的问题,并坚持每天从家里给他带苹果,香蕉开始,他就越发觉得那个补丁真是碍眼得很。
他平时除了写字,会将右胳膊习惯性地从桌子上拿下来,胳膊肘抵着大腿,尽量将那块格格不入的破布藏起来。
“那你的亲戚到底是哪个村的?你说说,我看离我家近吗?”刘盼盼整个人凑过来,趴到了韩冬杨的桌子上,一双黢黑的眼睛在灯管下闪烁着。
“……”韩冬杨尴尬地往后挪了挪,和女孩拉开了一点距离,然而仍旧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她。
“你是不是没有亲戚在镇子上……”刘盼盼一脸欣喜地追问他。
“……”韩冬杨看着刘盼盼的表情,心里生起一瞬间的羞愧和自卑。
她会不会笑话自己像个没有人管的孤儿,他低下头,用力地搓着已经生锈的衣服拉链,脸一直红到耳朵根。
“我跟你说,我哥特别热心,总往家里带住校的同学。他每天下自习都会来学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过两天老师统计的时候,你就说你的亲戚叫□□源,我哥的名字……”刘盼盼仍然一脸兴奋,她那么开心,原来是有了周到的计划。
这个可爱的计划,可以让韩冬杨有了住所,也免了他的尴尬和窘迫,她那么善解人意又聪明,她是那么样好的一个女孩。
“谢谢……”韩冬杨抬起头来,看着笑容灿烂的刘盼盼,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陌生人竟比自己的亲人更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