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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父女临池述心迹,尚书论策荐奇才 ...

  •   齐王宫筑于临稷北城的一片高丘之上。虽规模不大,但地势居高扼要,坐北朝南,一如龙蟠虎踞。正门上阳门高耸的城楼与瓮城相映,似是一只居高睥睨的凤鸟。
      这处宫址还是先君柳锟所选。当初青州刺史柳锟加封齐国公,营建齐公府邸时,便看中了这片丘陵。后来柳仲武继齐公位不久,便发兵西进攻城略地,更取君临社稷之意,将青州治所定为齐都,更名临稷,自号齐王,不甘人臣之心昭然若揭。这座齐王宫也正是在那时扩建而来。
      而在柳盈月眼中,这壮丽森严的王城如今却似一座飞鸟难逾的监牢。
      并不需要内侍为她引路,也没乘光禄寺一早就为她备好的那顶抬辇。一踏进上阳门,柳盈月便轻车熟路地信步往内苑而去,反而是几个年岁尚轻的内侍跟得气喘吁吁。
      齐王并未选择主宫正殿接见远道而归的征北将军,而是在内苑执明池侧等着自己的三女儿。柳盈月远远望见池旁凉亭之内,已然须发皆白的齐王正裹着锦裘躺在一张软椅中,身侧的老内侍则亲手向火盆中添着炭,除此之外,别无旁人随侍。
      柳盈月令跟来的内侍们退下,心情复杂地走上前去,朝已经模样大变,不复当年英武了的父王长拜。
      “儿臣盈月,拜见父王。”
      齐王见了阔别三年的女儿,已经深沟浅壑遍布的面容因笑容越发皱了起来。
      “好哇,盈儿回来了。当年你走的时候,脸上总还有些稚气,现如今早已成了大姑娘了。”
      柳盈月看着父亲的面容,不觉有些心酸。方才踏入上阳门时心怀的不甘和烦闷,如今却被齐王的身形憔悴扫去大半。
      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还是将要发生些什么,她一直都还记得当年那个豪壮伟岸、雄心干云的父亲,就在这执明池旁手把手地教她使剑的样子。
      齐王慢慢地从软椅上支起身来。柳盈月近前几步,老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长叹了一声。
      “你手上这茧子厚的,都快赶上为父年轻时了。”
      柳盈月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儿臣自小立志,要为父王分忧,为国家负起重担,怎能一直都是个稚嫩的小姑娘。”
      齐王盯着女儿闪烁不定的眼睛,又叹:“不管怎么说,你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柳盈月躲开父亲的目光,不愿回答这句话。齐王见状,敛下眉眼,轻道了句:“这些年难为你了,盈儿。
      不待柳盈月答话,齐王又径自道:“此次唤你回来,也不全是朝中众僚的意思。为父我,还有你大哥,二哥,四弟,都很想你。”
      柳盈月依然不答,只是去接萧谭手上那支添炭的火钳,道:“萧叔,宫中事多,阿父我来侍候就好,你去忙别的罢。”
      老内侍拗不过公主,看了看齐王。齐王微微苦笑,道:“难得盈儿有心,你先去歇着罢。有事我再让盈儿唤你。”
      萧谭点头,朝齐王、公主长躬告退。
      柳盈月往渐熄的火盆里添了几块炭,似是随口问道:“大哥现在如何了?心秀长大了吗?”
      齐王稍作沉默,答:“心秀这孩子很好,沉静大方,聪明稳重,都随你兄长。我差遣了一个散骑为她侍讲,你不必操心。”
      “只是你大哥,近几年来国事繁重,夙夜忧扰,比往年憔悴不少。前日你回朝之前,又为国用之事闹得焦头烂额。你若果真有心,当多为你大哥着想些才是。”
      柳盈月望了眼父亲,目光似含着一丝凄怨。
      她颇不自然地张了张口,但最后吐出的还是短短几个字:“阿父,盈月明白。”
      齐王盯着满目怅然的女儿,终于还是放下了那个想要多敲打些什么的念头。
      “……你刚刚回来,我也不说朝中那些外人的事了。既然到家了,就多守些本分,为你大哥搭一把手。你的仍是你的,你大哥的为父自有安排,只要你别做得太过分便是了。”
      柳盈月一怔,凤眸闪过一阵水光,但瞳色很快就冷了下来。
      “那么,我从前做的,就算是过分了……父王?”
      她启唇反问,语气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为父也有错。”齐王避开她的目光。
      “我情愿错的都是我。若父王您也有不是的地方,那这三年以来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什么?”
      柳盈月讪然笑着,摇着头后退几步。做父亲的下意识地伸出方才那还攥着她的手去挽留女儿,却扑了个空。
      老人将手垂下,黯然眨着眼睛。
      “盈儿,你小时不是这样的。”
      “父王,说实话,三年来我也不认得我是谁了。”柳盈月回身望向远方,口中喃喃,“这雁军大帅本也不是我自始打算做的,我只想自己死在边关上,我自求个解脱,您心里也不必有担子。但这家事国事,盈月既流着柳家的血,做着齐国的臣,又不能不管不顾……到如今,已想放都放不下了。”
      齐王半晌才沉闷道:“……你是王女之身,为那么一个奴婢自轻,你就真以为值得?”
      柳盈月回过头来,一声苦笑:“您还是老样子。父王您或许不知道,女儿三年来白日里舍生忘死,入夜后辗转反侧,受了多少苦楚只是为了忘记那张脸。但对您来说,阿昙的命可能连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如吧?”
      “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个名字做什么!”
      齐王似被人戳到痛处,面色骤然发青,猛然拍着软椅的扶手,忽而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柳盈月见父亲不适,忙上前抚着老人的后背,高声唤道:“萧叔!萧叔!为阿父取水来!”
      齐王捂住胸口,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叫旁人来。
      “咳……罢了,罢了,盈儿。那些旧事,咱们都有错处,人非圣贤,岂有无过之理……为父也早已想过,从今往后,只要是你自己的事,为父也不再强求过问,你随你自己天性来就好,只望莫要令为父和你大哥为难……”
      柳盈月也自觉方才所言过于意气,见父亲这般憔悴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盈月自然懂得。大哥仁让持重,我想阿父是不必担心的,只是您当多注意身子才好。”
      齐王苦涩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说实话,盈儿。为父其实是有心,唤你回宫中来住的——”
      见柳盈月脸上突然显出讶然神色,齐王又摆摆手,接着道:
      “但只怕你若是回宫,凡事多有不便,你又不喜欢宫禁森严,我便令下人将你府上安置成你从前住的样子,只盼你能习惯些。不过若有闲暇,为父还是望着你时常来宫里走动走动……”
      “……毕竟,为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啊。”齐王抹了把眼睛,仰天叹息。
      柳盈月的眼角悄无声息坠下一滴泪来,做父亲的却没有察觉。她不再言语,只是扶住老人的肩头。
      父女二人静静地注视着执明池水随秋风漾起波澜,许久无话。
      “天不早了,你一路奔波劳苦,还是回去歇息罢。”
      终于,齐王颇有些费力地起身,抬抬手召唤在远处等候多时的萧谭前来侍驾。柳盈月也朝齐王揖道:“阿父,那盈月便暂且告退。他日得闲,再来入宫看望阿父。”
      齐王欣慰地笑笑,摆手示意。但看着女儿的背影走开几步,萧谭尚在远处未及赶来,老人又叫住女儿,轻声问道:
      “盈儿……你还恨父王吗?”
      长宁公主止步回身,朝齐王回眸浅笑。
      “无论如何,盈月始终还是您的女儿。”
      ——————————
      回到府上,天色近晚。柳盈月刚要换回便服,郑长翎却又来报:
      “殿下,郭尚书来求见了。”
      “是五兵尚书郭谦么?”
      “是,现在正在前门侧厅候着。”
      郭谦昔日在刺史任上时,很是得北地豪侠的推崇;既与柳盈月颇有私交,公事上二人也相互扶助不少。她想了想,答:“引他去正厅吧。让僮仆先好生招待着,我立时就到。”
      来到正厅时,柳盈月见郭谦正凭几酌酒,僮仆端上的一盘柑子也已就酒吃了一半。
      柳盈月笑道:“良默兄好雅兴啊,我府上的酒怎么样?”
      郭谦举杯,随口答:“殿下的酒虽好,但比冀州时的差些。”
      柳盈月也对案坐下,自斟一杯酒,只是捧在手心不喝。
      “良默兄今日口味倒是奇怪。军中酒水糙砺寡淡,宫中赐下醴酒甘冽醇厚,如何不如冀州时的?”
      “宫中赐酒甘醇,但终究少了烟火气。军酒虽淡,却能解烦,不似今日愁上浇愁哇。”
      郭谦嘴上这么说,却又将一杯美酒灌进肚里,满足地擦了擦沾了酒液的山羊须。
      柳盈月把杯中之物随手往身后一倾,佯作不快道:“我看你倒是无忧无愁的。怕不是闲来无事消遣本殿,捎带着蹭壶酒喝罢?长翎!差人拉一车酒来送与郭尚书,然后送客。”
      郭谦置杯,哈哈一笑:“有言道‘与君子交,如饮醇醪’,郭某虽不敢自比君子,特来为殿下解烦。”
      “良默兄试言,我所烦为何呀?”柳盈月似笑非笑。
      郭谦倒是不急,再斟一杯,娓娓而答:“殿下所烦有二。一者为国事,如今朝堂高门当政,不图进取,不恤君上,所忧唯土地田丁、门生故吏而已。一旦有人政见不合,辄千方百计排挤压制。日前殿下上表被驳是小事,只是长此以往,形异事迁,则天下攻守胜负之势易也。非但殿下前途堪忧,只怕齐家气运,也恐难千秋百代矣。”
      柳盈月撇撇唇角,漠不关心答道:“良默兄也过于高看我,只把我当做屈原一般的人物了。国政大事自有父王与长兄操心,我若政事上不得意,便辞去官职,日日清闲做一太平公主便了。至于齐家千秋百代,又与我一女子何关?”
      郭谦一番正论却得如此答复,却也不恼。他料长宁公主今日刚刚回都,又方自王宫出来,心中郁闷,只是拣些气话讲。他心念一转,决意激她一激。
      “殿下所言也对。即使他日与哪位驸马爷得了小殿下,也不姓柳不是?”
      柳盈月脸色陡沉,猛然拍案,震得郭谦面前那杯酒都洒出几分。
      郭谦反而笑道:“哈哈哈,还记得当年殿下出镇冀州之前,听闻大王正欲为殿下觅一驸马,如今看来,怕不是当初有一半是为了躲这位驸马爷。郭某酒后失言,殿下恕罪,恕罪呀。”
      柳盈月紧紧抿唇,随后长出一口气,叹道:“若换了个别人,怕是你这项上人头别想再要了。我今日已与王上谈过,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郭谦忽正色朗声道:“大王春秋已高,朝中诸公环伺。仅与大王今日只言片语,岂足保殿下今后无事乎?”
      柳盈月心头一震,却不作声。
      “殿下所烦之二,即为自身而已。郭某非为细究殿下往事,也无意窥探殿下心迹如何。若殿下执意做一清闲公主,大王在时,犹可念父女之情,威压众人不敢造次;若他日大王龙去鼎湖[1],殿下欲倚何自立?”
      “你的意思是……”柳盈月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殿下果欲图谋长策,不若礼贤下士,广结豪侠智谋且报国无途之人,尤以幽冀兖三州及诸州寒士为甚,以殿下威名统之。他日若朝堂有变,据此人望与雁关重兵,进可高居宰辅之重;退可与朝中高门分庭抗礼,徐图长计。如此,殿下私愿与大齐社稷可两全也。”
      柳盈月则眼波流转,道:“此非良默一人之计,实为幽冀众人之所愿罢?若我依你言,他日朝争落败,身败名裂,又当如何?”
      郭谦大笑,答:“世间明锐无过殿下!以我所言,殿下与我等皆得偿所愿,挽社稷朝纲于将倾,岂非一石三鸟之利?至于朝争,不争则败,何如放手一搏?况且以郭某度之,仍有七成胜机!以殿下之慧,此间取舍,不言自明矣。”
      柳盈月亦面露浅笑,取杯斟满,不疾不徐饮尽。
      “我受父王嘱托,辅佐长兄,实无弄权之意。良默兄今日所言,我当细细思量才是。”
      郭谦起身,向公主长拜:“齐家社稷得全,此乃大忠大孝大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而已。”
      拜过之后,郭谦抬眸思忖,又道:“……不过,无论殿下意下如何,郭某都有一人,打算引荐与殿下。”
      “怕不是哪位幽冀贤才罢?我昔日仍在边境之时,何不早早引荐?”
      “不然。”郭谦神秘一笑,“此人也是出身名门,与我素无瓜葛。然其人胸怀宏远,腹有长策,更常怀赤子至诚,可称奇才。我与之虽仅一面之交,然敢断言此人德才,不在先魏荀令君之下。”
      柳盈月见他这般盛言,顿时来了兴致,问:“荀令君乃是何等人物?纵然你有识人之能,但一面之下便如此盛赞,我却不信。须得见上一见,才知分晓。只是此人现在何处?”
      “殿下勿急。”郭谦掐指一算,答:“明日正逢百官休沐。殿下欲见此人,只待午后未时,往南市倾秋居去,莫显身份,点上一壶桂花酒,你二人静静叙谈便是。”
      柳盈月失笑:“倾秋居乃临稷文士云集雅聚之处,你若不讲明,我却如何分辨?”
      郭谦摇摇手指,道:“无需言明。殿下只见哪一人最为入眼,便是我所说这位奇才。”
      柳盈月无奈笑道:“罢了,反正无事,我便信你一回。最差也不过喝上一壶倾秋居的桂酒而已。”
      “那么,郭某不便叨扰,就此告辞。”郭谦言尽,朝柳盈月又是一揖,便要告辞。
      “且慢。”柳盈月唤道,“长翎!既然郭尚书如此爱喝我府上的酒,差人拉上一车,送到尚书府上!”
      郭谦大笑,长揖拜谢而去:“哈哈哈哈,殿下盛情难却,郭某不敢推辞,只得多谢了!”

      [1]龙去鼎湖:黄帝于荆山之下铸鼎,鼎成而龙至,黄帝遂乘龙升天。后指帝王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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