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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园岑静,往事再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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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我,已是每日算着日子,盼着师傅归谷,盼着出谷。
芍药谷每日清晨的朝云靉靉,芍药轻翻柳陌,南园岑静,已于我越来越平淡,这里的美景,已成了心中一泊毫无波澜的水。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在谷中的最后一段常驻时光,竟将我面对人生中第一次生死离别。
照样是太阳东升,我将前去早课更衣之时,一个南园的小童女轻叩了我的门。我见她有些微讶,因为南园是芍药谷的禁地,那是违了谷中规矩的人才呆的地方。南园人烟稀少,每日唯有的动静,便是日出之时,南园的人动身前往谷溪浣衣声。然而正是这处的人烟稀少,让南园有了一层别样的感觉。
“先生——”我转身便听见一声哽咽,小童女扑通一声跪在了门槛外。“浣衣的瓷婆婆,快不行了,她全身红肿,双目已经失明,今日早上已不能再进食。求先生您,看在往日瓷阿婆于您的交情上,前去望一眼吧。”
我是个极度喜欢控制情绪的人,楞是这样,听见这个消息,眼眶还是一湿。这个老妇人,参与了我的生命整整十四年,说来真是话长。如今我为谷中先生,又怎料昔日也曾是南园出身。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火斗。我想若是当年那个逃出南园的小女孩,定是不会去看她一眼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我渐渐忘了旧日的那场心中的大火,想起的是小时候冬日冻得血管肿胀,每日等着瓷婆婆背着柴火一步步回来的脚印,那是我每日的希望。
想着想着,我一瞧这女童,已是跑的浑身湿透,卷起的裤脚沾了许多泥水,还有脚上的鞋已经因为不合脚而破了些洞。芍药谷那么美好的地方,是那些城都里许多人心中的世外桃源,可是即使桃源美不胜收,在人间,总有冷与热。进了南园的人,和流放,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你,”我顿了顿,从床底掏出一双鞋,递给了这个小童女,“换上吧。可是为了赶快,走了漳地?”
小童女抹了一把鼻子,将手在衣角使劲地搓了好多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鞋子,冲我微微一点头,抿了抿嘴角,“先生求您一定要去!”因为南园的人是不得私自进出东园的,瞧着有人朝我这里走来于是她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我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垂头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尽管我没有答应她一定会去,可是她笃定的没错。我放了学生的早课的假,让他们有了一次可以睡懒觉的机会。
去南园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好走的,但是却得要一个多时辰。另外一条,则得经过漳地,可是很快。我心中,慢慢摒去了那些恨意,一层雾笼在了我的心中。我还是走了经过漳地的路。
这一路我想了很多,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南园里瓷婆婆住的屋前。我在窗口沉默了一会,看到刚刚来偷偷找我的小童女,正朝瓷婆婆的嘴里喂着汤水。一遍遍地喂,一次次的流出来。窗旁的藤蔓遮挡着我的身影,我将一包草药留在了窗边,本想放完就走,伤心之地徒有余悲。可是正当我转身之时,我听见屋内传来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话语。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别人也许不知什么声音,可是我知道,这一定是瓷婆婆在叫我。
我又再次违背了心中的计划,轻声走进了屋内。小童女瞧见我,忙赶着擦拭瓷婆婆嘴角的余汤,边一遍遍激动地告诉瓷婆婆我来了。
瓷婆婆双目混沌无神,但是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右手的食指微微颤抖着。我记得,曾经的这位老妪,好似不曾这样疲累过。
“阿婆,我不恨你了,窗边有一味草药,我想着许能再救你一命。谷中事务缠身,我——”,本来想脱口而出的“我先行告退”,在我看到她眼角也慢慢清晰地划过一颗泪珠的时候,我放低了声音,甚至连小童女都未听清,呢喃着“我走了”便离开了屋子。
此刻的我,是懦弱的。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垂暮之事,从前望着花柳的衰败,因为花柳无情,我也并未生过因生命衰败而有的伤悲之情。
我只是不敢再看下去屋内的那一幕,我从来不想在人前放纵自己的情绪,我并未走远。
我已经多年未曾踏入过南园,可是我不敢忘了,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里生活到了十四岁。
除了瓷婆婆和师傅,再无人知晓的我身世。
十九年前,一场大雪覆盖了晋国的西南大地——不,十九年前,这里还是前朝西赵。
听瓷婆婆讲,她在谷中呆了将近三十余年,终于有一日偷偷出了谷,想去十里外的村庄拿谷中南园的稀有花种换些补给,却并有想到,一出谷步行不久,便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尸体遍布。
在谷中的时候,南园虽然很少听到外界消息,可是晋国入侵的消息还是传遍了谷中。芍药谷地势偏僻难寻,因而幸运的避免了这次战乱。她见到地上染了血的西赵大旗,惊慌的想立刻离开,却听到了一阵阵啼哭声。她找了好久,才发现我被护在一个已然离世的女人怀中的襁褓里。而那个女人身穿护甲,一身男子装,可是战袍的袖管露出里衣的一点绣文透露了她的女儿身。
我想,她定是我的生母。瓷婆婆发现她时,她已经中箭离世了。瓷婆婆并不了解,这谷外的西赵,竟有这样一位女将军,直到我脱离了南园,成为师傅的一位学生能进出藏书阁时候,才在一份残卷中发现了一行描述我的生母的话。我想查阅更多关于生母的事迹却很难再得知,改朝换代之后,晋王曾下令烧毁所有关于西赵的史料,臣民更是不能议论关于西赵的往事。关于生母的印象,留在了我询问师傅时候,师傅的一声叹息之中。
我不知瓷婆婆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终身留在了南园。她用一点点的米糊,每天喂养我,待到我六岁时候,开始每日带一株花回来教我其花名,甚至这些花的特殊作料。每日一种,谷中大多数的花草,我已学会了大多数。而她在每日清晨浣衣时候,口授我许多诗词,有时会带着《花镜》一句句地教我背诵。
想着想着,我在瓷婆婆屋子前的小溪旁的柳树下朦胧间睡着了。我看见梦里的自己,正是十四岁左右的身材,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枯瘦矮小——
瓷婆婆蹲在溪边,一声叹息,手里的粗活并未停下。今日她竟然没有教我背任何东西,我有些开心,又有些不知所措。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艰苦单调,我开始拘于这样的单一。可是那时的我究竟是个孩子,终于不用背书有些喜悦,蹦跳着拾起手中的石子扔向了水里,看着荡起的溪水更急雀跃。
瓷婆婆突然扔下了手中的搓衣石,立起身子大声呵斥我。我从未见过这样严厉的她,平日里我再怎么背不出前日刚学的,瓷婆婆也未曾厉声过。
她冷笑着望着我,“究竟是人出生的命格不一样。当日救回了你,本想着抚养你成人,他日你能以南园童女身份参与谷中的弟子招选。这样苦心造诣你,盼着你能有一日离开这南园助我一臂之力,如今再看,也难以让我此生脱离这样的困境。斐家的孩子,我听闻今日已经入谷了……”
我惊恐地看着瓷婆婆,什么脱离南园,斐家,这些话,从未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我以为此生就立在了南园,心中对南园外的世界偶有好奇,却并没有心生过念想。
瓷婆婆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匕首一般划在了我的心里,“前朝孽种”,“不能出园的野草”,“咒死母亲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因为斐家而受的刺激如此之大,她曾经视我如己出,却在一朝之间与我仿佛是隔着血仇的敌人。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南园的阴暗湿冷,直到我意料到我只是她逃离南园的一种工具,我开始期望南园外的阳光明媚。可是我只是这南园里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女,一年一度的童女招选还有五个月多的时光。剩下的每一天,虽与瓷婆婆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习惯,我已经开始害怕起了她,却又敬她的养育之恩,我不愿去听别人的伤害她从而逃走的话语,我天真地想等到招选的来临,大大方方的离开。
南园虽美,却已是怨气的深园。
我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尊敬着她,却又开始疏远她。
直到一天深夜里,我从睡梦中被浓烟呛醒,然而我的屋子已经火势凶猛难熄,木门已经倒在了地上,一簇簇火焰……我绝望地看着蔓延的火势,听到屋外的瓷婆婆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又不经意间感觉到了什么。我的呼吸越来越重,还未细想这期间的微妙,便在浓烟中慢慢失去了意识。
待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从未见过的屋子里,满室的草药味。我曾我以为自己已经活不过来了。我的手缠绕着布带,觉得喉咙里有一团火干干的烧着,颤抖着右手想端起床头放着的水杯,可是奈何一点劲也使不上来,还打翻了瓷杯。我想下床去取,抬头望见一个男子走了进来。没错,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我的师傅。
我所居的屋子在一处小院,院里除了我便只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童女照顾我以外。我在这间屋子开始养伤。后来能下床时候,有时会在院外附近的池边散步。
这里有许多仙鹤,小童女告诉我这是先生养的。这些仙鹤能聆听的懂人的心事,吸收人的愁绪,东园里若是得了重病的人,常来这里疗养。
我想小童女应是没有骗我,火后的起初几天,我经常梦见那场大火,还有瓷婆婆的脸突然诡异地变得异常的凶恶指着我说要杀了我。大火中没有来得及细想的细微,只怕是这莫名的走水来自于我这一生最亲近的人吧。我没有再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这场火,我终究还是离开了那个园子不是吗。久而久之,我不再开始做噩梦,想起南园的生活还要瓷婆婆,也变得越来越少。
“醒来吧。”
一个东西在我脑壳上敲了一下,我猛然惊醒,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师傅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双眼,真的是师傅,他竟然提前归谷了。
“师傅——”
师傅后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屋子,只是匆忙的一眼,可是我好像看到了昔日里不曾在师傅身上看到的眼神,随即他又像那只雪白的信鸽一样昂着脖子,“口水娃,人都走了,你还这里睡觉。”
我楞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了“人都走了”的意思,我还未来得及说,师傅紧接着揪了揪我的耳朵,“小丫头,我回来看到你不在,就知道你来了这里。你现在立刻和我回去,若是被东园里其他人知道你在这里,必是要惹起不少怀疑。”
我擦去了因为梦境而流下的泪痕,苦笑道,“出身是不能改变的,就算学生们知道我来自南园,您回来了我也不必再这里教书了,故而更加没必要让他们有一丝敬我。”
“这是不算什么。”师傅弹了弹袖子上的一片落叶,“只是,我说的不是你出自南园,我想你是知道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知道了师傅是担心我会因为人心的八卦身份而被追究下去,因为生母的身份而带来杀身之祸。我哽咽了一声。
脚步声落在地上的杂草上,我想到了梦境的仙鹤,开始明白,谷中仙鹤能医的,只是一时的心境罢了。而有一个疑问,却一直结我的心中。
“师傅,您当时……究竟是为何破例让我没有参加招选,就留在了东园,并让我开始学习……”我支吾着提出这个疑问,以前因为心里的敏感我一直避南园不提,这个问题,也未曾有机会问出过口。
师傅一楞,步伐跟着却快了一些,笑道,“大难不死的小丫头,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否能完成她没有完成的宿命。”
我有些小跑的跟上师傅的步子,“您说的是指瓷婆婆吗?”
师傅没有回答,转身看我笑了笑。我有些落寞,回首在看了一眼远去的屋子,心想着旁人的生死一点也没有撼动到师傅吗?可是我分明又觉得,是有的。可是,我心里的落寞让我越来越迷失。
我想起瓷婆婆说的斐家,人的生命有宿命一词来象征,再合适不过了。
东园是个能治愈人的地方,一踏入这里,悲伤竟又奇怪的褪了八分,心里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层感伤的雾。我有点累,仿佛自己已经度过了前半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