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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勒西尼亚克恶名昭彰,不用身处政教中枢都能耳闻他的劣迹。但奥默里克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却不是出自民间口耳相传的残虐故事,而是一份卷宗:异端审问官恶意诬陷卫国英雄家眷事发,被检举人和检举人各执一词,以决斗裁判的方式判明真相。最终检举人胜出,被检举人被处以极刑。

      沙里贝尔·勒西尼亚克的名字出现在检举人栏里。

      记录显示,时年十九岁、身为异端审问官助手的勒西尼亚克越级告发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称其对瓦卢尔丹家的裁判中存在造假成分,自己作为助手,亲眼目睹了上司放置莫须有的异端信物,因此成为重要人证和检举人。

      针对裁判所“为何三年前上司栽赃时不直接举报”的问题,勒西尼亚克称自己出身贫民毫无背景,且刚刚进入到异端审问局,万万不敢质疑上司的所作所为;而对“为什么现在又选择了检举”的疑问,勒西尼亚克则坦言是报复:供职已满三年,上司本该拔擢他成为正式的审问官,却依旧像驱使奴隶一般对待自己,他一时气不过,遂想由此途求个公允的结果。

      时间已久,瓦卢尔丹府邸早已转手他人。现场无法再次勘测,人证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那位被检举的异端审问官一直以来都对瓦卢尔丹家主心怀怨恨,这是与其有来往的贵族都有目共睹的事情。要说利用职务之便,趁家主不幸离世的机会栽赃报复孤儿寡母,并非没有可能:受异端指控的是泽菲兰的母亲、瓦卢尔丹家的女主人,原因是在她的房间发现了异端信物——信物这种东西,想证明是自己的很难,想证明不是自己的更难,只要有机会放进去,屋主自然百口莫辩。

      瓦卢尔丹夫人拒不认罪,一再强调自己的无辜,审问局遂提供了决斗裁判的机会,然而因无人愿替她出战,时年十二岁的亲子亦没有代替资格,夫人最终选择了以死自证清白。

      异端审问的取证与定罪,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凡是证据不足,一律都交给决斗裁判解决。被指控的异端审问官力控勒西尼亚克出于私心报复而诬陷自己,瓦卢尔丹夫人确实是邪教信徒;勒西尼亚克坚持自己所言非虚,但也没有比“利用职务之便的可能性”更坚实的证词来维护自己的主张。无法判明真伪的情况下,撕破脸的上下级二人自然而然地站上了审判场。

      结局是沙里贝尔·勒西尼亚克胜出。

      因“战神庇佑真相的持有者”,他对自己上司的指控全部成立,瓦卢尔丹家翻案,异端审问官被处死,勒西尼亚克如愿转为正职,坐上了已故上司的位置。

      刻意至极。

      读完卷宗的奥默里克这么想。

      勒西尼亚克三年后才检举的理由,听上去合情合理,想起来又漏洞百出。当时检举出来,情况和三年后也不会有区别,无法自证的双方还是会进行决斗裁判。若是说十六岁的勒西尼亚克自觉魔法不精,无法与自己的上司抗衡,那么就更有阴谋的味道:他为了利用“战神庇佑真相的持有者”这一规则,让自己的证言彻彻底底地成为“真相”,才一直蛰伏到能够有能力做到一击必杀时才出手——就算证言是假的,自他获胜的那一刻起,假也成了真的。

      而且,“三年”这个时间点,卡得未免太过精准;这个案子与泽菲兰的联系,也未免太过紧密。

      仔细回溯过去,瓦卢尔丹家出事的时间,刚好是现教皇托尔丹七世继位之时。奥默里克仍记得儿时在书房外听过父兄讨论此事,言语中暗示将卫国英雄家眷诬为异端中有现教皇的默许,是针对家主没有在教皇夺权之战中做出选择的报复。正是先有如此的假设,才造成了后来无人敢于代瓦卢尔丹夫人出战的结果——若质疑有罪的论调,就等于是质疑默许此事的最高当权者,结局只有被抹杀一途。

      可如果顺着勒西尼亚克提供的证言去想,异端审问官利用舆论会对此事的看法顺势而为,借人们对新君清洗政坛的忌惮达到自己报复瓦卢尔丹家眷的目的,似乎比教皇本人默许构陷妇孺要合理得多。瓦卢尔丹家主并非身在托尔丹七世政敌的阵营,而是在为先教皇尽忠浴血而未表态。护国有功的骑士,若是未战死,即便在主教夺权时站在对立面,新君为了声望也不会贸然妄动。而他的不幸殒命和新旧政权交接的慌乱,就让一直嫉恨着瓦卢尔丹家的异端审问官钻了空子。

      异端审问官阴谋得逞,瓦卢尔丹家破人亡,女主人自裁,泽菲兰丧失袭爵权利并遭流放——那么能够参加御览大会又怎么解释?戴罪之人是没有资格回到皇都,甚至没有资格师从骑士的。除非……

      除非他没有被定罪。

      但这怎么可能。瓦卢尔丹宅邸确确实实被征收了,家仆们也尽数遣散,泽菲兰不知所踪,博拉吉侬家的人和自己这才认为他被流放,甚至很有可能死在了途中。这才导致了自己当年的急病。

      奥默里克放下卷宗,皱着眉踱步。

      从宣布流放到皇都御览大会的三年间,难道有人驳回了他的罪名?

      既然能做到这点,为什么不更早地翻案,非要由勒西尼亚克的检举来成事。如果是勒西尼亚克为瓦卢尔丹家翻案成功才给泽菲兰提供了参加御览大会的可能,那泽菲兰身份的变化一早就该传出来,并由家人告诉一直焦心忧虑着的自己才对,况且——他又拿起卷宗,检查上面的时间——翻案的时间是在泽菲兰拔得御览大会头筹之后。

      是不是驳回他罪名的人,没有能力为他的母亲翻案?

      能够对针对贵族的罪名提出异议的权贵不多,而且提出后一定会有一个公开审议的过程。秘密地驳回已经宣布的流放,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为瓦卢尔丹夫人翻案的能力。

      除非他不想。

      奥默里克猛然僵住了。

      不会、不该吧。不过是那个人一句话的事情,他为什么会不想?

      不,等等,他能做到确实不代表他想做。毕竟夫人已经自裁,这一结果虽因对他的揣测而生,却已不会因即刻翻案而改变。

      但翻案与否,却能用来控制两个人。

      奥默里克松开卷宗,双手撑在桌子上,全身都在发抖。

      莫须有的异端指控、凭空消失又出现的泽菲兰、皇都御览大会的参加资格、紧随其后的勒西尼亚克决斗裁判、瓦卢尔丹家翻案,这些串连起来的片段线,已让聪慧的圣职者窥见了事情的全貌。

      瓦卢尔丹夫人确实是被栽赃的——出于博拉吉侬家人对她的描述,她不会信奉正教以外的宗教——下手的也确实是异端审问官,他想见的结果也确实出现了——瓦卢尔丹家彻底覆灭,家产充公,独子流放——但有人秘密叫停了流放。

      不,是“赦免”。

      能不通过任何审议就将异端嫌疑洗清,并把贵族身份还回去,有这般权力的就只有伊修加德政教双方的最高领袖——教皇托尔丹七世。

      信仰战神哈罗妮以外的人是异端,然而正教教宗要说一个人不是,是也会变成不是——他可是战神的代言啊。

      但他却没有“赦免”冤死的瓦卢尔丹夫人。他人对他的猜忌已经间接导致了夫人的自裁,在无法挽回的境况下,他要最大限度地逆转风评,好好利用她的死来创造出新的价值——能做到这点最好,做不到于己也没有损失——而他做到了。

      十二岁,不,长大后的泽菲兰就是他获得的“新价值”。

      先是赦免却秘而不宣,再以为其母正名为饵,诱使泽菲兰苦练剑技——甚至都不必使出如此手段:其父对先教皇的忠诚声名远扬,一个处处以父亲为道标的孩子,怎么不会因为感激他的施救而拼尽全力?他不用去关注、不用去提醒泽菲兰,泽菲兰自己就会铭记他救命的恩典,而不再去要求其他。

      他只留给泽菲兰一个返回皇都的身份,其他一切本属于那孩子的权利与产业,还是尽数攥在自己手中。泽菲兰若在成长的过程中死了,那是泽菲兰自己的命;泽菲兰靠御览大会站到他面前,却是他的幸——他毫无损失地,为自己换来一个忠贞不二又技艺超群的英才。

      至于为其母正名,很可能也是他为施恩所加的砝码——不仅加在泽菲兰身上,也加给了沙里贝尔·勒西尼亚克。一国之君,查到瓦卢尔丹事件的参与者何其容易,许诺出去的转正也是勒西尼亚克本应得的。勒西尼亚克若落败,是勒西尼亚克自己的命;勒西尼亚克胜出了,他不但卖了份免费人情给泽菲兰,又为自己收获了一个好用的异端审问官!

      顺势而为,无本万利,这就是托尔丹七世的做法。

      他没默许过任何事,没害过任何人,只是小小地忍耐了一下对自己的误会,就把两个少年此后的人生纳入掌中;而这小小忍耐所造成的小小愤懑,三年后也以归还正义为由,名正言顺地用异端审问官的生命抹平了。

      高位圣职者深吸了一口气,把“更何况”之后的话咽了下去,随即抬起了头。

      他终于不再回避沙里贝尔,而是完整地把泽菲兰和他纳入视野之中。

      这样的人,竟能成为品行出众才会被选召的苍穹骑士,竟站在泽菲兰的身边,简直是具现化了的嘲讽,更是赤裸裸的明示:现在的苍穹骑士团,已经和过去大不同。

      托尔丹七世的手段,也和过去大不同了。

      泽菲兰“正巧”在神殿骑士团总骑士长中落败,先代苍穹骑士团团长万德罗“正巧”辞去职务踏上旅途,去向教皇厅深处的七世辞行时“正巧”没有任何人看到,本可升职的副团长“正巧”推荐了本可以继续以指挥官身份主持工作的泽菲兰,新总长上任“正巧”给了教皇一个重组苍穹骑士团的机会。

      一切都太巧了,巧得明目张胆,巧得似曾相识。

      沙里贝尔·德·勒西尼亚克,因获封苍穹骑士而得到了骑士爵位,彻底摆脱了贫民的身份。

      上次除掉自己上司的奖励,是由助手转为正职;这次他又拿谁的命,换来的这个“德”?

      这些“正巧”,泽菲兰都知道吗?对于自身、对于瓦卢尔丹家悲剧的根源,泽菲兰都明了吗?若他当局者迷,自己该告诉他吗?若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忠诚、热爱全是被操纵的结果,他会崩溃吗?最最根本的问题是,若自己选择将一切真相和推测告诉他,他——

      会信吗?

      泽菲兰眼中的自己,只是年轻有为、慈悲仁爱的圣职者,只是他要为自己崇敬的人拉拢的对象,只是“有幸接触过一次”的人;

      可他和泽菲兰,算上今日接触了四次,这四次,又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

      第一次在博拉吉侬家书房,第二次在西部高地战场,第三次在圣托尔丹大圣堂,第四次在现在这个会客厅——以前他想,他们的关系,好似恒星与彗星:他的轨道因泽菲兰而就,绕泽菲兰而行,虽一次次擦肩,却从未远离。

      现在他才终于想明白、看明白,他的恒星其实是一颗流星:七世的重力将泽菲兰带向坠落的结局,同时又赋予了泽菲兰燃烧的光亮——他多爱这光啊,可引力正让他的流星渐行渐远。前方是地狱深渊,业火红莲。滔天罪孽在那里,他的毕生所求,竟也在那里。

      自己信着泽菲兰,泽菲兰却不会信自己。若想与他比肩,就只有化作流星、共同坠落一途。

      “那么奥默里克阁下,您愿意加入苍穹骑士团吗?”

      泽菲兰将先前黑发圣职者突然的噤声当做犹豫,又竭尽所能地罗列了诸多在教皇身边随侍的好处,眼见对方真诚聆听,似乎是被自己说服的样子,即刻抛出了最后一问。

      奥默里克看着他,很突兀地笑了。

      他想起十八年前,泽菲兰在玻璃窗外也问过他愿不愿意这样同他说话。体弱多病的他太寂寞,太想留住面前的人,不假思索地说了愿意;十八年后他深思熟虑,能够给出的回答竟也和当年一样。

      前路如何,已能预见,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理智千般说不,情感却无法拒绝。诚然泽菲兰可以继续当指挥官,他也可以继续作圣职者,可失去追求的余生,再长又有什么意义。

      七世是你的引力的话,我的引力……就是你啊。

      “我愿意。”

      奥默里克对着金发精灵恭谨地低头,首度在本人面前呼唤了对方。

      “这是我的荣幸,泽菲兰…总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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