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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崇徽 ...

  •   “不知帝姬大驾光临,臣等不过说些玩笑话,不想在贵主面前失礼了。”傅尧瑾反应最快,顿时朝旁边遮着帘子的木舟拱手施礼,“不知贵主今日怎会独自在这池上泛舟?官家大宴,贵主正应该出席才是,怎的......”

      对面暗纹雕花的帘子撩起,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崇徽帝姬朝我们这边微微颔首,拱手还了一礼:“钦之,你这是干嘛?你我同朝为官,既是同僚又是平级,应当互称表字才是。今日官家御宴,我身为监察院一员,本就应当巡护四周,与我出身何家无关。倒是你们...”

      她朝我们扬了扬下巴,眉眼间露出一丝询问之色。

      “只是春景尚好,兴之所至而已。”我笑着冲她摆摆手说道,“不过东阳,你这理由找的可不太高明啊。官家一向疼你,又怎会让你独自巡视?定是与他生了什么争吵,才会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吧?”

      对面的女孩咬了咬下唇看向我,纤长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她这个样子,没了刚刚矜持优雅的风范,却像个还没长大撒娇耍赖的小姑娘。

      而这个样子,却是自幼进宫起我最熟悉她的模样。

      “到底怎么了?”

      “讨厌的傅佩之,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她说着,眉目间露出些委屈的神色。崇徽素来性子直率,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小姑娘。官家一向很疼爱这个妹妹,一时间我也很难猜到缘由。

      “还不...还不就是二哥!今日御宴上,竟然提出琼林宴选驸马的事情...连他自己都守着四皇叔孝,没有成亲立后,为何却总想给我赐婚?四皇叔对他好,难道对我就不好吗?皇叔尸骨未寒,我又怎么有心思去想这些儿女私情的事?”她越说越难过,明亮清澈的剪水瞳里都浮上了一层水色。

      我张嘴欲言,但还是飞快地看了一眼傅尧瑾。他果然不赞同地朝我摇摇头,我只能把话咽下。

      “原来是因为官家。宁王殿下那件事......陛下肯定也心里难过。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而你又是他的至亲,他难过,就更想着你能过得好了。”安慰女孩子不是我擅长的,可擅长的傅尧瑾也没说话。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况且也只是看看罢了,又没成定数。你要是真不喜欢,官家还会逼你不成?而你这样直接拂袖离席,不是更伤官家的心吗?”

      “哼,你倒是一向都帮阿兄说话。”崇徽也知道是这次擅自离宴是由着性子了,嘴里的口气也放软了下来,“也难怪他总惦记着你呢。这不,前两天宫中新到了一批江南的红豆,是专门进贡的上品,颗颗饱满圆糯,蒸糕做饼都清甜可口。说是要赐给三品以上大臣,其实还不是想着给你?”

      傅尧瑾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我一时也不知怎么答话。

      崇徽也没在意,只是朝我笑了一下:“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回确实是我任性了。其实这几日阿兄也很累,去年科举改制的事,朝中吵得不可开交。云太师去年愤而致仕,今日阿兄请他出来,他竟又和傅中丞吵了起来。”

      “阿耶?”

      我和傅尧瑾顿时面面相觑。

      “这又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傅公和云公这是……”沈越的父亲沈左相今日也位列在席,事关朝野纷争,沈越自然不能不理,“东阳,不知我父是否有牵涉其中”

      远处帷幕里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浑厚的击鼓声传来,正是圣驾即将返宫的讯息。崇徽本要回答,这一来动作却变得有些着急了起来。

      “当然有,依我看,这恐怕大半个朝堂都牵涉到了。”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我今日在下面看着,阿兄虽然脸色没变,心里定然是不舒服的。他连往日最爱的杏子都没吃,后来还愣是把话头引到了我的婚事上。”

      击鼓声越来越急,我的心也不禁急躁了起来。崇徽正急忙吩咐着内侍掌船,船头调转,她最后朝我们这边望来:“我只能说,今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游湖,就是个缩小版的廷议!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愣是搅得阿兄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匆匆朝我们这边一行礼,她乘着轻快的木舟掉头而去。望着越来越远的木舟,我叹了一口气,回头迎上傅尧瑾的目光。

      “你刚刚为什么拦我?”

      “你刚刚为什么要说?”

      目光交汇之间,我突然看懂了他眉目间的深意。

      初春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

      傅尧瑾目光扫过另一边正摇橹的艄公,声音压低了一些:“你以为姑母是太后,官家就不敢给傅家人安一个妄议天家的名声了吗?”

      他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眼睛里却不带一丝笑意。

      我忍不住反驳道:“可是官家一向仁善温厚,不会......”

      “这可是天家阴私!”傅尧瑾打断了我,眉目一凛,向来温和的面容竟显出一股凌厉之色,

      “你也不想想清楚,这是你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有资格碰的么!”

      我无言以对。

      沈越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块红豆酥:“行了瑾哥,阿瑜只是看着帝姬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别说他了,我看着也有些于心不忍。亲人去世,是多大的打击,我们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可是阿瑜,宁王殿下的事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

      沈越每次心里有情绪的时候,都会叫我阿瑜。他们说的没错,这件事我不能管也管不了,接过糯米糕,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试图将心里憋闷的感觉也一口吞下。

      甜糯的滋味在我口中化开,我的喉咙却有些发苦。湖上的风光一片大好,我的目光却落在了远处的明黄色帷幕上

      京城的风光一直很好,但这些美好的存在,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就能得到的。这样的美景,都是经过先帝十几年苦心经营而来。藩王叛乱,北狄入侵,这个王朝其实多灾多难。但这不影响它的美丽。强国盛世的风流,是这片土地强大而耀眼的根本。

      可这样的江山,落在谁手里都会变成很重的担子。朝堂上云傅两家之争,已经越来越剑拔弩张了。朝野暗流涌动,今日竟不顾礼仪颜面,直接在宴会上便争执起来

      越是不愿想,思绪就越打绞。我挪了挪位子,觉得阳光怎么都很刺眼。

      东阳通红的眼眶在我眼前打转,那微红的眼框和僵硬皱紧的眉毛,最后化成了另一个无比相似却更加英毅清俊的眉眼。

      官家。

      东阳说,我一向都说官家好。其实不止她,很多人都这样说过。

      以前还小的时候进宫伴读,虽然我也算是个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好手,但深宫难免总是给人种深邃莫测的感觉。这种情况下,坚定抱紧太子大腿不放松的原则,大概是最行之有效的。然而我的姑母——当朝太后,却曾在宫内小宴上拉着我的手,笑着朝宫里的众女眷说过这么些话。

      “阿瑜年纪虽小,却是个极乖巧知礼的孩子。可这么个懂事的孩子,偏偏遇上了然儿就格外偏心。成天见跟在他身后不说,更是见不得有谁说太子一句坏话。恐怕要是有天哀家要说句然儿不是,他都要振振有词辩个一二呢!”

      当时得了这么个评价,我也很无奈。宫内女眷倒是乐得夸我忠心护主,可我心里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入宫的时候才六岁,彼时的太子也不过才十岁。我的心理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礼数却也难像他这般周全。当时的讲官是翰林院侍讲羽舒临羽先生,现在已经是当朝右相。他是寒门学子,但学识渊博不输世家子弟。我很敬佩他,可也真有点怕他。

      本以为傅府的课业已经很繁重,后来才知道根本无法与宫中相比。我没当过皇帝,但以前看书看剧,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享福的多,勤奋的少。都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太子应该过得幸福一点,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身为一国储君,太子肩上自小就担着天下万民的兴衰。这本是难以负荷的重压,难为他小小年纪还被教养的很好。他待人很平实温和,一举一动也很知礼数进退。他人看了,恐怕只会欣慰国之未来将有明主。我看着,却只觉得他有些可怜。

      明明还是个孩子,承受的东西未免太多。

      我每日进宫的时候,太子常常已坐在房内温了一个时辰的书。那时候天总还是黑的,冬日的风很冷,我就提着灯笼走进房间。一打开房门,温暖和淡香扑面而来。太子会坐在桌前,捧着书迎着烛光,抬头望着我微笑。

      “阿瑜,你来了。”

      耳边仿佛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我恍惚间转头,便看见一艘正往岸边驶来的三层画舫——正是圣驾所在。

      算来从第一面开始,不知不觉,已过了十一年了。

      官家对我来说,不仅是君主,也是亲人。我看着他长大,也陪着他长大。这种感情,旁人恐怕是很难明白的。

      我抬起头,心情还是有些低落。雄浑的鼓声响彻湖畔,湖面的小舟纷纷退避开来,我乘的木舟也在退后。

      仰头望着恍如庞然大物的画舫驶过,雕栏玉砌的顶层遮着厚厚的明黄帷幕。层层叠叠之下,只有倥偬的人影,而我却什么也看不清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崇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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