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碧玉碎(一) ...
-
五岁那年,周朝歌首次随父亲周永夜进宫。
宏伟的宫阙将他与本来的世界隔绝。自那刻起,他便觉得他所走的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每一步,都是走向寂寞的深渊,最终成为他年华的墓穴。
大懋开国三百余年,早在懋国尚未征南统一,他们周氏先祖已经是太祖皇帝的暗卫。灭去称霸南方的玄国后,天下归宋懋所有,太祖皇帝亲封他们周家先祖为三宫总管,官位世袭。
周氏子孙的命运就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身不由己——周永夜也好,周朝歌也好,他们周氏薪火相传的,是以“忠诚”为枷锁,无法挣脱的宿命。他们姓周的,自小就被教导成为懋国皇室的死士、三宫总管的继承人,把他们唯一的生命献给宋氏,献给大懋。
回廊上徐徐的东风偶尔捎来几声哭音,听说都是宫中年华老去的嫔妃在绝望地啜泣着,可是除了她们,他还听到有更多、更多人的哭声在三宫六院中飘荡,那是属于每个人心里的声音,帝京中绝望的哭喊。
周朝歌贪婪地看着蓝天上一只翱翔天际的风筝,心里也渴望着那种短暂的快意逍遥,他加快脚步追上父亲周永夜,想叫他跟自己一块儿放风筝,但当周朝歌看到父冷淡的神情,他退缩了,刻意落后在周永夜身后,与自己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这一步便是一道隔离他们父子一生,再无法拉近彼此的铁壁。
周朝歌正看得入神,空中的风筝忽然断了线,春风骤然不起,那风筝直直堕落下来。自始年年岁岁从大明宫看出去,他再没有看过净蓝色的天空。
他知道他的命运就是那只风筝,唯有死亡,才能摆脱身后命运的拉扯。
周朝歌记得那是燕云十六年的春天,当时五岁的他已经认清自己的路,同年入秋,契丹族大举进军中原。
北居草原的契丹人素来骁勇善战,他们来得既快且猛,懋国养尊处优多年,很快就连失两座城池!太子宋承恩亲自领军抗敌,可惜无功而回,最后懋帝亲自下旨召其十子瑜王上京,亲封他为骠骑大将军,统领三军。其后五年,契丹与大懋的战事互有胜负,抱着破釜沈舟的决心,瑜王终于带领懋国士兵将契丹人赶回去大草原,收复懋国所有被夺的失地。
那一年,懋国帝君易改年号,以“天佑”取缔原来的“燕云”,喻意天佑大懋,同时锐意改革,推行新政,一扫先代几位皇帝积弱的颓风。
瑜王凯旋归来,地位登时水涨船高。他的母妃本来只是皇后身边的宫婢,出生寒微,一直不受懋帝重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王爷不得势,他也是懋帝十二子中最后封王的一位,而且封王以后便闲居江南,不似其他王爷入朝为官,想不到瑜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 ※ ※
周朝歌第一眼看见瑜王,就觉得他与帝京其他人不同。
——哪怕是懋帝最美丽的嫔妃,也没有一双跟他一样美丽的眼睛。
瑜王眼睛的美,在于其澄明清澈,眼波流动,宛若夏日清泉,不见机心,不见阴沈,独有那种轻淡的温柔,仿佛看穿了红尘俗世。
他饱经战事沧桑,满面风霜和憔悴,脸上也有一道长长的伤痕,由右额去到左唇角,是与敌厮杀时留下的刀伤,是他浴血沙场的见证。但是,这样的瑜王并没有让人感受到一丝戾气,唇畔永远带笑的他是那么的和蔼可亲。
御书房里,懋帝接见瑜王,周朝歌低首为懋帝磨墨。
只听懋帝淡淡开口问瑜王:“你有什么想要?”
瑜王必恭必敬地道:“儿臣什么都不想要,儿臣只想赶在来年桃花盛开之前回到江南。”
“江南……那儿有人在等你吗?”
“是的。”
懋帝浅叹一声,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你这样不就是恨着朕吗?”周朝歌闻言,身子一震,差点就将墨都给磨御案来,高高在上的懋帝何曾有过如此软弱的一面?
“儿臣不敢。”
懋帝忽然有些疲惫地笑笑,“五年前,以右相为首,不少大臣在朕耳边道尽你纵情歌舞,流连花街的荒唐事迹,认为你不能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可是在你的封地一直政治清明,未曾有过官员贪赃枉法,你的才华,朕是你的父亲,怎会不知道?朕欠你那么多……你的要求,朕恩准。”
“谢父皇!”
瑜王眼中有着掩不住的欣喜和盼望,眸光闪烁,像是折射出耀眼日光的澄澈河水。
懋帝起身走到瑜王身边,像安抚孩子般摸着他的头,声音很悠远,“从前天下七分,南方玄国与我们懋国不相伯仲,可怜玄哀帝太执着于皇位,处处对功高的四子映鸾赶尽杀绝,终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否则天下是否归于我们宋家所有亦不可知。皇儿,朕并非玄哀帝,而你亦非映鸾,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朕一直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爱你。”
“儿臣,从来没有恨过父皇。”
淡淡的一句话,令懋帝开怀大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线。周朝歌跟随懋帝已有一段时间,可懋帝这样慈祥安宁的笑容,他只看过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瑜王最终没有成功回到江南。他在返回封地途中被人伏击,虽然能在歹徒手中捡回一命,可是伤势太重,拖了几天,人没有抵达江南便已经殒命。
懋帝接到消息的时候,仿佛在瞬间老了十年,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手掩面,如同一具静止不动的雕像。
周朝歌以为懋帝会哭。连他也感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身为瑜王的父亲,懋帝的内心必然更加痛苦,可是懋帝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眼眶。周朝歌知道不是他情薄,而是因为他是个帝王,所以不能流泪。
御案上,有一道由懋帝亲手撰写的圣旨,懋帝提笔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眼中流露出慈爱。他要将十儿子加封为“贤王”,将他们懋国最尊贵的王号赐予那个被他冷落在江南的瑜王。
只是一道没有盖上国印的圣旨根本不能生效,而一个没有对象的封号也没有意思。
十皇子,最后还是以“瑜王”封号下葬。因为人死如灯灭,懋帝已经不需要用“贤王”的封号向瑜王证明自己有多爱他这个儿子。
那道圣旨,最后被懋帝放到抽屉深处,偶尔将它翻出来,还是觉得悲痛难受,可他的发痛的眼睛,始终未曾留过一滴眼泪。
举国同庆契丹败退的花火连开七个晚上,映得夜空七彩缤纷,让瑜王这个人的功绩都埋葬在一片欢腾里,独有御书房里的一室惆怅,默默在悼念那位死去的英雄。
很多年以后,当周朝歌成为一个父亲,他才明白懋帝一直都在用他的方法去爱他的儿子。懋帝当初对瑜王的冷落,是对瑜王最无情的疼爱,可惜,懋帝对瑜王稍微流露出的温柔,却成为瑜王的催命符。
懋帝用他的温柔,杀死了瑜王。他欠他那么多,可身为帝王的他,竟然不能用爱去偿还给自己的骨肉至亲。
懋帝摸着周朝歌的头,就像当日摸着瑜王一般,只是神情明显忧伤得多。
※ ※ ※
对于瑜王的死,懋帝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幕后黑手。
抽丝剥茧,蛛丝马迹相继曝光,直到所有线索都直指东宫太子时,这案件,蓦然结案。
真相,永远沈于深海下,永不见天日。
懋帝不是不想为瑜王讨回公道,太子也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可这对父子却有默契地一同选择沈默。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总是太聪明、太冷静,明白什么是大局,明白什么是江山。
为保权力,太子毫不留情地将威胁自己的兄弟杀死;为稳政局,懋帝忍耐伤悲、压抑憎恨,放弃为爱儿报仇。
有些时候,要得到、要守护,就先要作出放弃。
活在帝京最高处,高处不胜寒,在这地方要保护自己的东西,首先,要将别人的都给摧毁或夺过来。偌大的帝京并非别人想象中那么恢宏,她容不下一丝的温柔,亦容不下一刻犹豫,不论是谁,都要懂得放弃一点,再放弃一点,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懋帝只是问太子:“为什么?”
太子苦笑道:“父皇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有问过自己一切是为什么吗?”
“皇儿,你像朕。”懋帝唏嘘的语气听起来仍是冷冰冰。
太子一脸平静,字字有力地回话:“今天的儿臣便是昔日的父皇,儿臣所走的路,便是昔日父皇走过的路。”
他的眼,犀利得伤人,每一个眼神,都沾有剧毒。
或者因为太子太像昔日的懋帝,狠辣、沉稳,所以懋帝才视他为最理想的储帝。
人前,皇帝敦厚,太子谦逊,父慈子孝自成帝京佳话,可他们身后的爱恨纠缠又岂是旁人可以明白的?
周永夜一直对周朝歌说:“我们不过是个旁观者,不需要明白,亦不应该插手。“身为周家的独苗,未来的三宫总管,他周朝歌只需要对懋国的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是需要习惯的,可他,却一直觉得心冷。
瑜王的案子告一段落。
帝都是个冷漠寡情的地方,那位高洁出尘的瑜王注定是她的猎物,生生的,被她撕成碎片!
※ ※ ※
瑜王死后约莫半年左右,就是那是太子三十五岁寿辰,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大寿或整寿,本来就不需过份铺张,只是击退契丹蛮族的喜悦令整个懋国也活泼起来,重现百年前盛世的景象,太子的生辰自然要搞得热热闹闹,与天下人同乐。
周朝歌不知道懋帝是以什么心情为太子庆祝寿,也不知道太子是以什么心情答谢懋帝的祝福。虽是父子,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一根刺,无法将它拔除,只能任由它融于血肉里,成为一种无法触摸的痛楚。
懋帝宴请百官为太子祝寿,皇宫到处张灯结彩,迷离的灯芒令当时的朝歌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或许是太奢华了,令他看到荣华背后,帝京那一份疲惫和沧桑,像艳花,美极而雕,仿佛一个老人,踏着沈重的步伐迈向死亡。
就在那片灯海里,他忽然听到箫声,初时听起来,悠扬、清雅、平静,不悲不喜,淡淡然的,没有高潮,没有低落,像是没有带有任何情感,可是再仔细倾听,却能感受到平和中挟带着澎湃的波浪。
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既冰冷又炽热,冰火交织的矛盾令他觉得有些心痛。
一步步循着箫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终于在荷塘边找到那个吹箫的人。
五官精致,白衣翩翩,那是一个年纪与他相若的美少年。
白衣少年很快就察觉到周朝歌的存在,一双明亮的清水眼漫不经心似的与他对上,天地间所有的灵气在那时候全都集中在少年身上,夏日的莲华也仿佛在为他而开。
渐渐地,白衣少年放轻缓节奏,让那支不知是否到尾声的乐曲消声。
唯有余音仍旧徘徊在周朝歌耳边,久久不散。
“这曲,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答,只对他笑笑,笑容那样冰冷,亦是美得不可方物。
“清风送别离人泪。”良久,白衣少年转身离开,临走时回头轻念一句,接着道:“假如我们有机会再见面,我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