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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一章 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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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合禄宫不知不觉已有两个月余。
北方时值炎热的气候,而听闻江南的暴雨却是一季烈过一季。
偶尔杜谣能从薛尉的口中得知太子传寄回京的音讯,也不过是“平安”二字。然而她所要的,只是这两个字,便足够了。
初回宫时,仁贵妃知晓了途中的事故,便召过她一次。她心惊肉跳地去了,孰料仁贵妃已早不记得如今这个秀丽清婉的女子便是当初跟随在栖那身后,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
三皇子没有说,还在仁贵妃旁边朝她挤眉弄眼,仿似十分得意的模样。
仁贵妃问她师父是谁,杜谣便说这些年尽是跟着绢绣唱歌。仁贵妃笑道:“那倒不错,绢绣的歌皇上也是十分喜爱呢,你随了她自然差不了,怎么却好像从未见过你?”
杜谣惶恐道:“有绢姐姐珠玉在前,奴婢技疏艺浅,怎敢到陛下与娘娘跟前卖弄。”
仁贵妃也不屑地说:“有什么珠玉不珠玉的,图的不过是一欢,下次我与郑大人去说,让你同来。”
然后又看她在回程时一路将三皇子伺候得周到的份上,差人打赏了她一番。杜谣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除此以外,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薛尉仍旧喜欢邀着杜谣陪他一齐赴些世族公子们之间的聚宴。有一日杜谣在席间唱过两曲之后,便有位公子击节赞叹,后又感慨起来:“听闻前朝时候京城有个杜若昔,也是这般声艺惊人。如今杜谣也姓杜,还真是奇巧。”
听得杜谣与薛尉都有片刻的微怔。
薛尉忽然谨慎地说:“前朝的事儿,可别在此地胡乱再说了。”
聂锦天当时坐在薛尉边上的席位,此时凑近了他低声说:“说到奇巧,我也发现了一件奇巧的事。”
薛尉顿时兴致高涨,问:“什么事?”
“便是你上回说的,殿下随着那运送药材的商队同往江南去的事,我这些日子也查了查那叶家……”聂锦天说着又挨近了他几分。
薛尉见他显得如此神秘,心中不知为何倒觉得有些不安。问道:“你如何对这叶家感起兴趣来了?”
聂锦天道:“一来自然是为殿下的安危考量,二来,是因为有些耳熟,听你说的时候却一时未能想起来。”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薛尉急道。
“当年皇上起兵时,我皇姑也曾被追兵追到冀州躲过难,与众人失散一时,那时收容她的便是一个姓叶的药材商人。”
“你是说……”
“没错,此番我又细查了一趟,的确就是殿下遇到的叶家。原本只是个小商人,后来陛下重赏过,如今已在那里富甲一方了。”
“那又如何?”
“那叶襄是叶家的独女,又与太子年岁相当,我想当年皇姑为殿下允下的婚事便极有可能是她。若真如此,你说殿下此行是不是奇巧?”
薛尉一愣,几乎是立刻便朝杜谣望去。只见她在众人之间仍然嫣语笑谈,仿佛并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他舒了口气。心却还是紧的。
聂锦天倒兀自笃定地笑道:“殿下如若抓住了这样的时机,日后倒也省心了。”
“如此看来,仁贵妃再想要张罗些什么,恐怕也是枉费。”薛尉嘴里应和着。视线却一路追随杜谣,看她奉着众人的酒,这么三两句话的工夫,竟也已几樽入喉。便连忙高声劝道:“杜姑娘怎么陪着他们喝了这许多,若坏了嗓子我今后还听谁唱呢。”
大家也都意会地纷纷大笑起来,说:“薛尉你果然不愧是她的知音。”
杜谣莞尔道:“谣儿哪敢高攀知音二字,薛公子是我的贵人,承蒙公子看重,也不知是谣儿修了几世才得来的福分。”
又有不识趣的一位半带着醉意说:“既然如此,那薛尉何时讨了杜姑娘过门?”
此语一出,在场但凡醒着酒的都倏然悄哑无声了。
就连薛尉,那仿佛天生就长在脸上暖玉般的微笑也禁不住有些想沉,却沉不下去。
最终只有聂锦天打破了尴尬,说:“你倒敢想宫里的事。就说宫外,这京城中的佳人无数,又有哪个不是薛大公子的红颜知己。等他想要成亲的日子,我看我们都老了。”
众人又是一乐。
恰好聂锦天正是新婚不久,于是都开始转聊起他与新妇周玉如的房事来打趣。
杜谣早已听惯他们之间毫无顾忌的声色之辞,也不以为然。只是脸色渐渐的终归没有先前的明快。于是薛尉悄悄问她:“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杜谣便立刻戚然了些:“恐怕是喝多了几杯。”
“那便先回宫休息吧。”薛尉说。
后来杜谣向众人赔礼告退出去,薛尉也要起身相送,聂锦天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轻声道:“自有轿夫在楼下候着,不过是名歌娘,你也要知道适可而止罢。”
薛尉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你想太多了。”说罢,便追了出去。
然而追到楼下,却见那台小轿已然走出了十几步外,楼上还有未尽的喧哗声,将前面那隐约的吱哑颠晃都淹没了。也不知那轿中人,抬悬于半空,心是否能落定安稳。
杜谣回到梧桐院,已是月上中天,将那院落中的一切,都抹上一色白光,看上去凄清无比,有种明明是夜,又无所遁行的无奈。
她看到云僖披散着长发一人坐在井边发呆,虽不觉得多意外,却还是忍不住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又在想什么?”她问。
云僖抬起眼睑,望着是她,才又蹙眉忧柔地说道:“好像有许多事要想,然而真正坐在这里,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在想江大人?”杜谣问。
尽管云僖从未提过。但每每听到江梳柳这样的名字时,云僖脸上轻漾过的愁云却教人无法忽略。
云僖望着那无波无澜的深井,幽幽地说道:“说来可笑,当年怕的恨的是为人收妾的生活,如今进了教坊平息了怨恨,该知足了,却又开始回想,想跟着他同房共榻,哪怕是一天也好……”
杜谣便说:“我看江大人也有此心意,云姐姐又为何不肯。”
“如今他平步青云,深得皇上器重,怕毁了他的前程不说。便是一己私心,若他求得皇上赏赐,对我而言,又与从前有何差别。不过都是他人手中转赠的玩物,等皇上腻了的那一天,自会将我赏与臣下吧。”
“云姐姐……”
云僖的手握着粗麻的辘轳绳子,棕刺搓在掌心,都是凌乱。她叹了口气:“我也不过是睡不着,便在此叨怨罢了,终究是我太傻,明明知那是水中月,却还是忍不住想伸手来捞取。”
手一松,木桶便直落下去,发出闷闷的咚响,月影霎时碎作千粒。
杜谣陪她挨着井壁坐着,仰头望着天空,也苦笑道:“恐怕我们都是一样的傻。如今我还不曾捞这水里的月,就已想着如何可以采到天上的明月,不管看着多高多远,还是想抓在手里,才能不让它缺,不让它亏。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更加可笑?”
“是啊。”
云僖也同她一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