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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仇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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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风宴在第三天姗姗迟来,夏侯瑾轩已对这个国家的吃食有了一二分的了解,对宴会的期待便在原本就一点也不高的基础上生生多跌了三分。他懒洋洋地让侍女把自己包装好,就在向儒和几名侍卫的陪伴下坐上了驶往宫廷的马车。
仰韶帝已经六十有余,是个看起来还算精神的老头。他的目光一点也不像一个帝王的目光,至少同龙溟那双显得锐利的目光是完全不同的。不知是否是没睡醒,他全程都是睡意惺忪的,仿佛没什么能让他特别在意,也没什么能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一样。
一想到是这样一个人带领他的国家同自己的国家打了几十年,夏侯瑾轩感到有些失望。可仰韶国有时候偏偏就像是神佑一样,运气好得不像话,总能在良渚快要打赢一场关键性战役的时候扭转战局,以至于良渚历代诸王殚尽竭虑,也没能把版图往北边多扩点。
宴席除了上的菜色夏侯瑾轩吃不太惯外,其他倒没什么,仰韶帝有时懒懒地同夏侯瑾轩说些客套话,人家帝王都不曾明摆着下夏侯瑾轩的面子,其他人自然也没那么放肆。虽然有位世子说话夹枪带棒的有些不入耳,还企图同夏侯瑾轩比划诗歌和斗算,不过他的提议让仰韶帝不冷不热地挡了。
夏侯瑾轩还因此暗暗有些遗憾。虽然他不喜争斗,可也不乐意就那么让那位世子唾沫横飞地隔空喷在自己脸上,这种狂妄自大的人,不教训他一顿夏侯瑾轩都觉得自己有辱师名。
即便诗歌这种十分靠感觉的东西夏侯瑾轩未必能在敌国名副其实,但斗算……他们仰韶已经失去大巫近二十年了,他们的太宫自一场大火后,原先的各种巫都死干净了,典籍也烧得差不多了,听说如今在仰韶国太宫里任职的那些,跟一些小国的太巫一样,连字都不识得,这些人在夏侯瑾轩看来都只能算草台班子里的。这位年轻的世子甚至不是那草台班子里的,也不是在仰韶国内负有盛名之人,他猜这位世子大概平时被人捧多了,又以为斗算是自己的软肋,才有此一提。夏侯瑾轩虽然在本国内也跟这位世子一样在这方面籍籍无名,但他其实……是有些不同的。
不过有失有得,因仰韶帝帮他挡了这么一桩,夏侯瑾轩估计就是再有些蠢蠢欲动摩拳擦掌准备从各个方面给他难堪的,也全都得考量考量。想想也乐得清静。他便笑吟吟真心实意地敬了仰韶帝一杯。
那个大皇子倒与夏侯瑾轩也隔空说了几句话,无非也是痛痒无关的客套话,夏侯瑾轩偷眼瞧着,这位大皇子给人的印象与他获得的信息并无太大不同,看起来意气风发信心十足,说难听点大约就是偶尔神色间会流露出些许狂妄。不过他也有些资本意气风发就是了,这位大皇子乃是下任帝王热门人选。
不多时,仰韶帝就自行离席了,他走后,大殿中顿时要热闹上许多,有些人离席,前往相熟之人那交谈。夏侯瑾轩暗中观察,见那位大皇子同龙山的质子过从甚密,确像那么回事,不免又有些疑惑。他低头思索,冷不防席面上砰地一声。夏侯瑾轩抬眼一看,就见安国帝姬正用一种带着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
安国帝姬是仰韶帝的六女,现年九岁,从她的封号就可看出,她是极为受宠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安国帝姬的席面就在离仰韶帝最近的地方,连大皇子都要坐的比她远些。
安国帝姬盯着夏侯瑾轩的眼睛,这个小女孩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别以为父皇不准备拿你怎么样,我就会让你好过!”
夏侯瑾轩一愣,问道:“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帝姬……”
安国帝姬看起来更加愤怒,“你们良渚人杀人如麻,连自己杀过谁都不记得了!你既然不记得,我就告诉你好了,你的表兄杀了我的小舅舅,如今你落在我们仰韶手里,我自然是要把这个仇讨回来的!”
她这么一说,夏侯瑾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正要回话,帝姬已经把她手上的那壶茶泼到了夏侯瑾轩身上,冰凉的水一下子就浸进了衣服里。安国帝姬冷笑道:“你就这样回去好了。你就是跟我父皇告状也没用的,父皇才不会为这点小事责罚我。”说完,她还得意地哼了一声。
夏侯瑾轩脸上的微笑微微一敛,便成了苦笑,心道,我还能跟个小孩子计较不成。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哈口气都能结冰,这一身湿漉漉回去,估计脱下身的时候能摸到冰渣子,只怕是要病一场作数了。想到这,夏侯瑾轩多看了这安国帝姬一眼,难怪她要受宠了,很显然这是个挺懂分寸的小女孩,她没有动刀动枪,只不过泼了自己一些水,这事儿他要是跟她一个小女孩计较,多半有些失国体,而且即便计较了,仰韶帝也不会重罚她,自己要是明智点不跟她计较,这事自然也就这么过去了。总归怎么着都是他夏侯瑾轩要多吃些亏。罢了,当质子么,不就是来敌国多吃几个亏的,习惯就好。
“胡闹。”
夏侯瑾轩刚站起来,就听到了一个较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看,就见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四皇子已经过来了,他也不说多的,就瞪了安国帝姬几眼,安国帝姬就气哼哼地重重搁了手上的茶壶,扭头走了。看起来不怎么买她四兄长的账,但也没那么嚣张了。
姜承见帝姬离开了,才转头跟夏侯瑾轩致歉:“对不住,我六妹她自幼与定国侯亲厚……”
那位定国侯就是安国帝姬口中的小舅舅了,他就在这场导致夏侯瑾轩成为质子的战事中,被龙溟亲手斩杀。
“我理解的。”夏侯瑾轩打断姜承的话。夏侯瑾轩自然是理解的,他像安国帝姬这么大的时候,身边那些熟悉的亲人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他自然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帝姬恃宠,虽然过分,可不代表仇恨也是她夸大了的。这宴会上的其他人看夏侯瑾轩,大抵和帝姬看夏侯瑾轩差不多,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远亲或近亲曾丧命于夏侯瑾轩的某位亲戚手中。夏侯瑾轩不太清楚到底哪些人会仇视他,他也不需要弄得太清楚,这本就是笔糊涂账。
仰韶与良渚已经交恶百年,这一百年来几乎每一二十年就有一场仗好打,每场仗都死伤众多,要认真算起来,夏侯瑾轩几乎和今日宴会上的所有人都有仇。单只从“夏侯瑾轩的仇人”这部分来看,就已经有好几个上了名单:他爷爷死在那位定武侯父亲的手上,定武侯的父亲因此得授王位,只是传到他这一代便成了侯;他父亲则牺牲在那位坐在仰韶帝下首第二个的平穆王手上,他的王位由此而来;他舅舅、大表兄则是在一次战役中丧生于易军侯之手;而他那喜欢抱着他从院后跑到院前,扮成风神逗得他哈哈笑的兄长在十年前就永远留在了曲录河底,是那位朝西候设计的。他的堂兄,也是在十年前被仰韶帝俘获,亲自下令斩于军前的,他叔母悲伤过度病亡,二叔也不欲再娶;自此夏侯家嫡支年轻一辈就剩了他一根独苗,他因此连原先预定好的人生轨迹都变了。
帝姬跟他提到她小舅舅的时候,夏侯瑾轩忍不住想,是了,这是他的失策,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从小就被教育不要记得那些,不要太过在意那些。
那时候他还在太宫中学习,每一次有亲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的师长青石都会告诉他,因为他们不在了,所以你要活得更开心些,更快乐些,那样他们在昆仑山看到了,也会更安心地去等待下一次生命的获得。
首先消失的是夏侯瑾轩的父亲。青石第一次这么跟他说的时候,夏侯瑾轩还问过他,昆仑山在哪里。他是不是也可以去。
然后青石笑着说,该他去的时候,他也可以去。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拿出一本书,指着书上一段一段的文字,告诉夏侯瑾轩,天人们告诉他们灵魂的归处。他们说,人们死亡之后,灵魂会回到昆仑山,他们来的地方。
夏侯瑾轩是相信的,他知道所有的人死亡之后都会回到昆仑山,他自己也总有一天要回到昆仑山。天人并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
但是自神人归天之后,已经不是所有的人都相信这是真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死亡就代表一切的消亡,所以他们的恨,大抵是要比夏侯瑾轩的深一些。
青石总是让夏侯瑾轩去记住那些他应该记住的,忘记那些他不应该牢记的。即使夏侯瑾轩离开太宫之后,这样的告诫也不曾停止过。夏侯瑾轩偶尔也会觉得烦,他以为自己如今仍能把那些不该记的记得清楚,在这方面应该不曾受青石影响。但其实不知不觉间,他的仇恨还是要比寻常人少了许多。
“失陪了。”夏侯瑾轩朝姜承抱歉地笑笑,打算先行回去。
“王爷这一身回去恐怕要生病。”姜承顿了顿,见夏侯瑾轩回头,又道,“我偶尔会回宫中居住,尚有几件未穿过的衣裳,王爷如不嫌弃……”
夏侯瑾轩还以为自己要那么冰凉凉地回去了,在这个大多数人幸灾乐祸看他笑话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愿意出手帮他一把,夏侯瑾轩顿时对姜承充满了感激。
“感谢还来不及,哪会嫌弃?”夏侯瑾轩笑道,“我可是等不及要换掉这一身了。”说罢郑重朝姜承施了一礼。
大约是觉得夏侯瑾轩说得轻松,姜承一直绷着的那张脸也微微露出丝笑意,“王爷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