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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琼楼遇艳 ...

  •   商逸安望向车外,那人一身如雪的轻裘。恍然记起十五岁那年,他自郢州来,初次入宫,在中秋宴上一眼望见宋熙明,眉目深深,虽为玉碟贵胄,却有孑立风骨。

      如今隔着宝马香车,隔着前世风雨,血海沉沉,他的心只如一石子入了镜湖,除去一点涟漪,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总以为爱之深恨之入骨,就像在舌尖上一口气打翻了五味瓶子,寤寐思服,沉沦无救,却不想苦甜相抵,终为无物。在心头放过的人,用利刃狠心剜了,流了一地邋遢血,留下一个碗大疤,就算峰回路转,那人回溯成白璧无瑕的模样,疤在那,心头怎么也不能再搁下。

      宋熙明从窗边挤来,“逸安,你身子都好了吗?不必下来,在车上答。”

      商逸安把他后半句关切当耳旁风了,起身下车,泰然行礼,“荣王殿下。”

      “我今日去府上,你又偷溜了。”宋熙明说。

      商逸安偏过脸,答非所问,“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他不信宋熙明从城南跑到城北,在他私宅门口等得浑身透着冷气,就只为问他安好。果然不出所料,宋熙明嘴里哈出白气,“我听说你去户部侍郎家里闹了。”

      商逸安明知故问,“是殿下的意思?”

      “我确实对文洪德嫁女之事一无所知,只是你今日一闹,也太莽撞了……”商逸安眼睛睁着走神,立着发愣,却没体会到宋熙明这话是别有深意的,只浅浅应答了几句。宋熙明只当他大病初愈,身上畏寒,因而言语不耐,快快告了辞,转身而去。

      他翠竹般挺拔的身影立在风里,即便前世身死,商逸安依然相信他是独当一面的真龙天子。心里动了动,张嘴叫住:“殿下……”

      宋熙明回头。

      “文洪德其人,请务必小心……”

      青石街私宅风格颇为杂乱,多是商队走南闯北带来的稀奇物:南洋的海贝壳,北朔的苍狼牙,东边的泰山石,西地的牦牛角。商逸安正窝在柔软的山羊皮子里,手里摩挲黑荷包,文家的事没这么容易解决,口上吩咐:“阿壮,你明天带着我和文家送来的文小姐八字,去找人算算……”

      “得嘞,我去找个给银子就会说话的,保证帮公子办得妥妥的,让这亲事比花都黄,比茶都凉。”阿壮一拍胸脯,示意包在自己身上。

      商逸安摇摇头,高深莫测的一笑,弄得阿壮又摸不着头脑,只见他缓缓道,“不,你跟着文家的人,送到宫里,去给那位油水不进的齐算官看。记着,是御前当值,一个唾沫一个钉的那个。”

      新滚的茶等不及喝,浸在冷水里。上等的德化白瓷,映出枫叶般剔透的成色。

      他端起杯子,觉得里面的茶还不够凉,又搁了回去,“另外,约上卜大人,咱们明日去逛逛,就定在偎红院。”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说得就是这偎红院里的美人。商逸安一入院内,人头攒动,一股旖旎的脂粉气扑面而来,他不着痕迹地一皱眉,袖子往鼻子上一遮,川剧变脸般换上了欢场熟客的样子。

      老鸨见了他面儿,忙迎上去,连声道:“商公子,快请快请。我这就去楼上把择月叫下来。”

      商逸安道了声“有劳”,在老鸨手里放了锭雪花银,哄得她眉开眼笑。一旋身自楼梯上了,这楼梯上一层浮香凝脂,似歌女滑腻的肌肤,又镂了工法香艳的花儿朵儿,富贵气中透着烟花味。

      楼上雅座里已有两人候着了。

      “你又约在烟花之地,坏我官名。”率先出声的是卜郁,正派清俊的面容上写着不耐烦,把身旁端茶倒水的姑娘吓得小鹌鹑一样不敢出声,商逸安毫无忌讳,“怕什么,你户部的同僚,哪个不来?”

      他朝卜郁身边面白如纸之人一颔首,“申屠先生也在。”

      廊上熙熙攘攘,自楼上向下望,只见一座雕栏玉砌的台子,两色歌姬美娥鱼贯而入,好不热闹。绮罗红帐里一位罩面的白衣女施施而来,踏歌吟诗,极盛的喧嚣里竟有股孤傲的清冷,侧耳一听,是一首梅花诗: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那女子腰肢细到不堪折,却有股韧劲,随意起落。商逸安正神游,冷不丁卜郁发问:“今日怎摆了这么高的台子,人还这样多?”

      申屠载一对梨涡,本是很俏皮的面容,但苍白的颜色平增苦相,回答说:“大抵要卖个绝代风华的金贵人。偎红院背后不知是哪位撑着,生意越做越大,在这华都之内,只要你肯出钱,没有它弄不到的人。”

      卜郁与申屠载虽是多年挚友,但被他洗得磊落如明镜,这些腌臢事从来不曾入耳,奇道:“王侯将相,世家儿女,它也敢动?”

      申屠载点点头又摇摇头,“皇亲国戚自是不敢,但像商公子这样的家世,若有人许以倾城之数,偎红院未必不敢。”

      商逸安眉眼一动,拿起琼浆玉液自斟自饮,轻佻一笑,“何须这么麻烦,若他真是个唇红齿白的妙人,知会一声,我自荐枕席。”

      等了不多时,兰香盈室,那位与商逸安熟识的择月姑娘到场,打了个告罪的手势,竟是个哑巴。她蛾眉杏眼,肤白胜雪,本就不落俗套;气质清幽又富学识,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但在往来客人眼中,最妙的还是她心里明白,口不能言,知心却不聒噪,故而许多位大人都视她为相知红颜解语花。

      几人闲谈几句,老鸨领着几个半大孩子热场,个个模样姣好,腰间系了腰牌——是已经被人订下了,但这并不妨碍台下男人的污言秽语。有面皮薄的红了眼眶,脸上不愿心里却明白入了这行便是身不由己,只能打掉牙和血咽。

      偎红院八大头牌今日出场三位,春兰秋菊,各有千秋。雅座之中,申屠载频频称赞,卜郁也伸长了脖颈,只有商逸安在专心对付碗里的猪蹄。偎红院的菜品也是一绝,只是恩客贪恋可餐秀色,大多辜负。他低着头,手持镶金乌木筷很有耐心地分着,想要大快朵颐又不脏手。

      忽而楼下吵嚷,只见纱帐重叠,内有绰绰人影。

      丝竹声起,帘幕拉开,却是一位睡着的少年。此人不过十六七,轮廓深邃,刚柔并济,身上一件薄纱衫仅仅蔽体,宽肩窄腰的比例一览无余。少年锁着眉,神情迷离却桀骜,一见即非池中之物。

      老鸨例行抬高身价,直言其未经人事云云,且担保其身世干净,这笔买卖连人带契,一下子买断终身。

      阿壮往台上瞅了一眼,惊掉下巴,眼珠出去老长,这不是昨日街上猜钱的小乞丐吗?

      华都纸醉金迷,不少人物都有些难言嗜好,但敢在公开场合竞拍的,多是财大气粗的商贾,话音刚落,城西的俞姓皇商先行竞价:“六百两!”

      几个恩客你来我往,不多时已经涨价到了一千两,便有人激流勇退——一千两,足够买百八十个漂亮乖顺的孩子了,俞老板正洋洋自得,想着这便抱得美人归,楼上商逸安的头从饭菜上抬了起来,说道:“阿壮,叫价。”

      “两千两。”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两千两真金白银,能与艳绝华都城的女魁首春宵一度,这个少年虽然品相难得,但两千两终究太夸张。好事者乌泱成蜂,三五成群,企足矫首,想要一睹一掷千金者真容,但从下向上望,只能瞥见一手,那人还隐在庐山之中。

      老鸨的褶子把眼压上,“南边雅座客人出价两千两,有没有更多的?”

      俞老板内心正打架:碰上个心仪的难得,更难得地是这少年的面相,是金银广来,财运亨通的大贵之相,两千两虽丰,但也不算伤筋动骨。他毕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主意决断像菜刀砍豆腐,一念之间,决心已下,“两千五百两!”

      “五千两。”

      阿壮脸憋成了猪肝,他与小乞丐好歹有一面之缘,不该见死不救,但这五千两银子,以自家公子的财力,一时半会儿也是拿不出的,赞成也不是,反对也不是,左右为难,“公子,咱上哪找这么多钱?”

      商逸安笑得云淡风轻,仿佛钱不是自个儿的,丝毫不见铁刀刮肉,说:“卖宅子,当铺子。”

      俞老板被天价噎得喉咙痛,在楼下热锅蚂蚁般踱步,只听一人自头顶施施然唤道:“俞老板。”

      他抬头,一人凭栏而坐,吊梢眼里盛了足足的笑。

      “不才后生商逸安,今日夺爱,要向俞老板讨这个人情。”

      他持一把短刃,手指轻转,寒光四溅,一朵凌厉的剑花,神色却自若,似在与台下诸君品茗闲聊。

      “这个人,在下看上了,砸锅卖铁出价五千两。还望俞老板高抬贵手,不然,”商逸安刀尖一指——

      “我也不介意和您过一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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