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豆家女初长(二) ...
-
笨小孩十一岁,我八岁。笨小孩得了最受欢迎奖,而我成了村里女娃头号公敌。
这公敌和受欢迎之间横跨着一座小山的距离,所幸这个年度最受欢迎奖的得主并没有因为自满而轻视我,依然和我形影不离。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我们之间会产生差距的原因。
话说笨小孩在我的苦心栽培和刻意熏陶下,诗词歌赋都有惊人成长,显得才气逼人,成了学堂夫子的第一门生,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才子,风光无限。
笨小孩人也老实,循规蹈矩的,遇见长辈都会弯腰低头问好,换作我远远看见有认识的长辈过来,不一溜烟小跑逃开就已经很好了,因此,笨小孩在长辈处十分讨喜。
我不想盖过笨小孩的风头,更不想招摇过市显摆,于是行事作风都很低调,有时说话阴阳怪气了点,旁人也只道我是个普通的顽皮小鬼。
八岁前,我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我爹说我八岁娃,年纪不小了,不能玩自闭,便赶我出外玩。
午后,村里似我般年纪的女娃都会三五成堆的扎一块玩儿,游戏无非是一些跳绳,翻绳,躲猫猫,抓小鸡之类的。我玩过一次,索然无味的,便放弃了跟她们混的念头。
刚开始她们很粘我,因为我翻绳子时总可以弄出很多新花样,华丽丽的,都是她们见也没见过的。
心情好时我会教她们如何翻好看的花样,她们学得很认真,围着我叽叽喳喳,像一堆麻雀。只可惜很笨,反复教导还是会忘记,第二天又回头来问我。
我气得直骂猪头,一个女娃被激哭了,随后问题也来了。那被骂哭的女娃多次同其他人吐苦水,由于我平时恶言恶行惯了,又多次对她们的游戏品头论足,抨击讽刺,群众性的同仇敌慨发挥了作用,纷纷联名抵制我,不准我再和她们玩了。
幼齿小儿的玩意我也不稀罕,只不过引起众怨非我所愿。不过我也认了,又回家乖乖窝着,我爹只道是我受了委屈,也不再逼着我出门了。
笨小孩十二岁,我九岁。继被女同胞唾弃,我重新开辟了另一个战场,成了有名的野丫头。
这一年我成功的打入了男同胞的市场,如鱼得水,成了头号孩子王。
这一年也是我的灾难年,声名狼狈,成了过街的老鼠。
男孩子的活动还是比较适合我的,下河摸虾,爬树掏蛋,上山捕猎,这些男孩子的活,没有一样是我不感兴趣的。我干得起劲,我爹见我久被孤立,好不容易有了新朋友,也就没没有任我去疯了。
笨小孩后来的功课很多,偏偏牛叔管他管得很严,功课不做完就不给出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正式结识了瘌痢头。
瘌痢头原名刘二愣,光头小眼,比我虚长两岁,是除了我外学堂上的另一号捣蛋鬼,不过夫子尚且有法子治他就是了。
实际上除了笨小孩,我和学堂的其他人是没有交集的,基本上我不屑于搭理这群小不点,而他们自然也没有理由反过来搭理我。
瘌痢头却不一样,也不知道他是那根筋不对,自从我把夫子生生气病后,他突然对我产生了无限的兴趣,有事没事绕着我转,虽然他的热忱只换回我的白眼加漠然,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有着杂草精神,百折不饶的在用热脸贴我的冷屁股。
笨小孩不在,我凑合着和瘌痢头抓了几次虾摸了几次鱼,熟悉了,渐渐有了几句话说,他便告诉我当时他是把我当英雄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丫对我的敬仰早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高山 ,连绵起伏了。
被人崇拜的感觉是飘飘然的,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我坚定了对瘌痢头的立场,从此和他勾肩搭背游荡于大街小巷。
谣言传开了,负面消息也来了。那些敌视我又爱慕笨小孩,七八九十岁范围内的女性娃娃都群起而攻之,指责我是□□□□,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红杏出墙。
我不禁咂舌这小孩子发挥起想象力的可怕,就连我这九岁小身躯,小嘴没亲,大手没牵,竟然也被糊里糊涂冠上了水性杨花这顶大帽。
我就奇怪了,这多大点的孩子,骂人的形容词怎么就可以如此丰富,存储信息量如此庞大呢?
我更想问问她们到底知不知道□□□□代表的意思,又是否知道什么叫情爱?
对此,我一笑置之,顶着舆论压力继续着和瘌痢头两小无猜的纯洁友谊。
笨小孩十三岁,我十岁。我和瘌痢头纯洁的友情就此夭折。
这一年是个伤心年。第一次不是因为被欺负的缘故,笨小孩对着我伤心的哭,然后我也哭。
关于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的消息渐渐传到了大人的耳朵里。可笑那些大人竟也跟着说三道四了起来,大到我勾瘌痢头肩膀,小到我捏瘌痢头耳朵,无不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甚者,村里一个独眼的老太宣称我和瘌痢头在溪边摸虾必得光溜着身子,下水前必得由对方沾湿全身。听的人则道是我俩败坏风俗。
且不说摸虾和光着身子有什么必然联系,就说这下水前必要沾湿身子一说,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知道是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事。
一个十岁的光身女娃和一个十二岁的光身男娃能做出什么伤风骇俗的事?!简直就是滑稽之谈,这群人分明是无风偏要起浪。
话传到了牛叔耳朵里,牛叔虽然通事理没有较真,但毕竟怕话越传越难听,便叫笨小孩多去陪我,希望借此减少我跟瘌痢头的接触。
话传到了我爹耳朵里,我爹虽然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和我进行了长谈,话题无外乎女子要重名节,笨小孩家对我甚好,不能辱没了人家,人要从一而终不能三心二意之类,听得我直想拉自己浸猪笼以谢天下。
然后是笨小孩,那天我在桂花树下乘凉,花香幽幽,旁边是笨小孩在摇蒲扇,轻风徐徐,我昏昏欲睡。
我翻个身,喃喃嘱咐他大力点。笨小孩停下摇扇,微红眼睛看我,眼泪扑通扑通直往下掉。
我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抢过蒲扇扔到了地上,道:“别哭啊,不想摇就不摇好了。”
他只是摇头,还哭。
我擦着他眼泪,柔声哄道:“怎么了。”
他哭得都快没气了,边打嗝边问我:“媚媚,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吓了一跳:“胡说,说好一百年不变的。”
他抹着眼泪抽咽:“可王姑嫂说你贴了二愣,笑我是傻子。”
这‘贴’字在村里形容的都是下作的女子,大人们常说,耳濡目染下小娃们也都懂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审美观被诋毁了,气道:“那王家寡妇最是碎嘴,跟你个孩子添油加醋干嘛,那刘二愣顶着头瘌痢就算了,还长得头大身小,活像一坨上帝失禁拉下的米田共倒插,谁还瞧得上他啊,我要是瞧得上他,一定就是被那坨屎掉进了眼睛。”又意识到阿牛绝大可能不理解我的话,一下子就变得有气无力:“算了算了,说这些干嘛,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和你较个什么劲。”
那知他破涕为笑,嫩声嫩气说道:“那你还是我媳妇,不是二愣的。媚媚,你不要同那二愣开心,我不喜欢。”
这孩子不懂情话,说出来的话却更胜情话。这一时间换作我哭了,泪水涓涓流下。
笨小孩慌了,劝我别哭,还说愿意和瘌痢头一同疼我。
我擦擦眼泪,笑了:“谁稀罕瘌痢头那愣头青了,这辈子只你疼我就够了。”
我不晓得笨小孩是听懂没听懂我的话,反正从第二天开始,我便再没找过瘌痢头。
笨小孩十四岁,我十一岁。我一夜间成了全村的笑话。
自打笨小孩为了瘌痢头的事哭,我才惊觉到自己忽略了笨小孩的感受。于是,一年时间没到,我和瘌痢头就又成了陌路人。
瘌痢头找我闹过,还哭着问我为什么,我视而不见,只当他是透明玻璃,牵着笨小孩的手便与他擦肩而过。
瘌痢头寻到了我家里,时而呆呆在门口坐着,时而定定看我撒谷喂鸡。他的这种做法严重妨碍到了我家人的生活,搅得我不胜其烦。
我爹拉着我的手,苦心婆口的劝道:“媚媚,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窝边草,慎行啊。”
瘌痢头竟然逼得我爹这个文盲要用谚语来劝诫我,这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事!!
我彻底怒了,冲到门口,一把将瘌痢头推翻,怒道:“是谁让你在这里的?是谁准你干涉我生活的,刘二愣,不要以为我很好惹!你再不滚,我放狗咬你。”
我牵着家中气势汹汹的大黄作势要放,大黄不愧是我的忠实朋友,很配合的对着瘌痢头凶残的汪汪大叫。
我没见瘌痢头这么勇敢的样子,他不止没被吓跑,还流氓似的说:“媚媚,我要娶你过门。”
我这是被求婚了,还是被一个十一岁的乳臭未干的小鬼求婚了!!
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忘记了手中还牵大黄,手一松,大黄迅速窜上去把瘌痢头扑倒,对准他的腹部狠狠咬了下去,还不罢休,又对着瘌痢头的脸猛咬。
我震撼于大黄的高度配合和那股狠劲,竟无视瘌痢头的惨叫没有立即上前阻止。等我爹匆匆赶来的时候,那血已经是流了一地。
我爹来不及责骂我就急急抱着瘌痢头去就医了,而我还看着那满地血渍没能理出个头绪。
给瘌痢头医治的是我爹口中那有名的巫医,在世的华佗。他给瘌痢头治病的时候我刚好赶到,切切实实让我开了回眼界。
在我看来,瘌痢头的情况无非就是止个血,打个狗针的小事。可到了那神医的口中,瘌痢头却已然是毒入五脏六腑,严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他开了多味药,字写得龙飞凤舞辨别不清,又给瘌痢头吞了几粒很臭的草药丸子。那草药丸子有拇指般大,表面上还有根须状物质,我看得一阵恶心。瘌痢头当场就吐了出来,脸色发青。
那巫医大呼不好,神情紧张的说道:“食不下咽,这药石无效的,娃怕是活不成了。”
食不下咽?我倒觉得被恶心到吐的成分更高一些。
这时瘌痢头的娘也赶到了,她呼天抢地抱着瘌痢头哭哭啼啼就走,口中直呼:“我这苦命的娃啊,你怎么就死得这么惨。”
我好笑,这人还没死成呢。
我爹听了很难过,第一次出手打了我一巴掌,掉头沉默的走了。
我哭了,不是为痛,而是为了我爹对我的那份失望。
当晚,瘌痢头他娘带着自家的兄弟抬着瘌痢头进了我家门,她说道:“我家瘌痢头就要死了,我也不要你赔钱了,只消你家闺女嫁与我儿,让我儿一路走得安心就成。”
我端着饭碗忘记了合口,她的意思是要我嫁个鬼丈夫,当个十一岁的年轻寡妇?!
我爹斯斯艾艾的说道:“可我家闺女早有了人家,这,这可怎么办好?”
瘌痢头他娘不讲道理了,跑到了我家门外直嚎:“大伙快来看哟,豆家放狗咬死人了,天理何在啊,我儿好苦啊,大伙快来帮我评评理啊!!”
这下子我家热闹了,破茅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很多人在指手画脚。
我爹老脸挂不住了,拉回了她:“你先进屋来,咱们有话好话,我也没说不负责不是。
他娘得意了,说:“我家二愣说了,死也要死你家。”
我爹说:“那我养着总可以了吧?”
他娘说:“光养着不行,你家闺女都那样子我家二愣了,怎么也得给个名份才行。”
我倒是那样子他了?我爹状似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总得让我和牛家商量商量先吧。”
他娘爽快的应道:“那行,就给个几天时间,时候到了就得成亲,我儿就先留这儿了。”
他娘带着那群人走了,门口的人也散了,我帮着我爹把瘌痢头搬上了床,看气色,果然是一副将死之相。
牛叔和我爹商量后同意了让我先嫁给瘌痢头,当场把我爹感动到泪光闪闪亮。我也哭了,气哭的。
我招谁惹谁了我,凭什么我要一女嫁二夫,我决定逃婚!!
就在我要潜逃的前一天晚上,瘌痢头的父亲从外地得知儿子要死的消息赶回来了,他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道了声胡闹便把瘌痢头接回了家照养,结果一场闹剧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瘌痢头后来也没死成,只是脸上多了几个疤,破相了。
至此,我始乱终弃抛弃旧爱,瘌痢头为情逼婚求死不成破相的消息不胫而走。而那位有命的巫师庸医照样还是村里人心目中救人无数的活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