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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渔父引 ...

  •   “大少爷,炒栗子买来了水也来了!哎人呢?”潘明月挤在张园攒动的人群里,试图在其中寻到潘久丰熟悉的脸,冷不防被人浇了一身水,一个阿姨朝她道歉,“对不住,我们家两个小祖宗一眨眼不见,我光顾着找没看见侬,真对不住!哎呀!俩小人跑哪里去了啦?!”

      “没事没事。”潘明月见擂台之上,一人使鞭一人使枪正打得难分难舍,听阿姨是因寻不见孩子急,没怪罪她,反倒看这人挤人的张园,也跟着急起来,“你家孩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穿什么衣服?这么多人可不好找。我也是来找人的,要不我帮忙一起找吧?”

      “少爷不是头一通来上海,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小厮禄儿和福儿说着话气喘吁吁地跑来,朝明月又摆手又摇头。

      “这阿姨两个小少爷寻不见了,大的十一岁,高个子,小的十岁矮一点,都穿灰布长衫,”明月问清楚情况,吩咐小厮帮忙找人,“你们帮忙去寻寻。”

      “我们自家的少爷还没寻着了,我脚都走断了。”两小厮累极,禄儿捶着腿不肯动,福儿不住埋怨,“要不是侬不给少爷面子当众打罚,伊也不会跑来上海不见了。”

      “潘久丰又不是痴子,会不见到哪去?我骂错了?天天就晓得赌!我要不给伊面子,按班规来老早打死十七八遍了!”提起滥赌成性的哥哥,潘明月顿觉光火。

      俩小厮见班主火气上来,悻悻住嘴,心道小班主一向好相与,唯独沾上少爷滥赌的事,眼里都能冒杀气。也正因如此,常春班上下无人敢沾赌博恶习,更连个“赌”字都不敢提。

      常春班演武戏,既是戏班也是武班,老班主阿三武艺高强,最拿手的便是点提青龙偃月刀、红面绿巾唱“关二爷马上呼三弟”,有传言说他就是上海闹革命时赫赫有名的梨园少将,不过老班主从未承认过,只管唱戏练武,不问他事。

      五年前,军阀混战,战火烧到常熟,老班主因不愿为北洋军阀效力,遭军阀幕僚记恨,竟将老班主残忍杀害。老班主留有遗嘱,让小女明月当班主。时年潘明月仅14岁,虽一直随老班主习武学戏,颇得真传,但老班主长子潘久丰早已成年,是戏班台柱之一。潘久丰为争当班主,竟不惜指摘明月非老班主亲生,闹得戏班台柱纷纷外逃另寻落脚之处。

      时至今日,潘明月当班主已有五年,当年潘久丰惹出的乱子基本平定。常熟地界上人人皆知常春班小班主戏好又能打、为人仗义爽快,都愿来捧场交朋友。潘久丰做出兄妹隙墙之事为乡里诟病,不但失了台面人心,还跟着狐朋狗友染了滥赌的毛病。此番明月来上海寻人,正是因潘久丰豪赌,她忍不住脾气当众打罚,大少爷一气之下跟朋友到了上海,再无音讯。潘夫人卫护儿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明月去找人,这才有了全戏班奔来上海。

      天是十月里的秋高气爽,张园门口小吃摊上卖着炒栗子、烤番薯,香气满园,令人垂涎。上海精武体育会设擂,延揽传单在明月一到上海就发到了她手里。她以为潘久丰一直想拿梨园少将的噱头到上海混个出人头地,会去打擂,不想寻来依旧无果。

      “哎哟!爬个样高危险啊!”突然,身边阿姨惊叫。明月应声望去,只见皮猴儿上树,大的身手矫健,一直往靠近擂台的树杈上爬,小的爬到一半害怕了,望着地下不敢动。园中大树,枝叶繁茂,最低的树枝也离地颇高,孩子攀在上面甚是危险。

      “快些回家,下回不能乱跑叫家人担心了。”明月撸了袖子欲上树救人,插出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来,拦下她,三下五除二将皮猴儿摘了下来。小的孩子吓得不轻,乖觉地缩到阿姨身后,大的却还吵着要看热闹,被壮汉打横拎出张园,扯起嗓子哭闹。明月恐壮汉不知轻重吓着孩子,追出去安慰几句,拦了辆黄包车,叫小厮护送阿姨和孩子回家。

      “小班主,有人看到少爷在新世界赌场跟宏七走了。”目送人远走,壮汉悄声汇报打听到的消息,“宏七如今在青帮也算个小头目,少爷老早欠过他赌债,我担心有危险。”

      “宏七刚就在里面打擂!”听到宏七的名字,明月返身就往张园里冲,“潘久丰欠他的钱早两清了,册那这瘪三不会是要赖账不算,想绑人敲竹杠?”

      “小班主!小班主!”壮汉拉明月到街角,神色凝重,“少爷要只是被宏七敲个竹杠倒还算轻的,宏七背后的靠山陆生奎,现在跟卢大帅称兄道弟,是卢大帅跟前的大红人。虽说老班主留着心眼,当年没透露太多底细,五年前那桩事姓陆的兴许就忘了,但万一他见着少爷又想起来,常春班可要大祸临头了。”

      “放屁!他忘了我还记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提及杀父仇人陆生奎,父亲被残忍杀害的场景历历在目,让明月脸色瞬间凌厉起来。

      “轻点!常春班谁都记着,但现在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壮汉捂了明月的嘴,叫她冷静,“这里不比在常熟,上海是陆连奎的地盘。”

      “血海深仇必须血债血还!不过你讲得对,现在我们不是陆生奎的对手,鲁莽行事无异以卵击石,报仇之事需从长计议。”仇恨冲头,冷静下来,明月也很无奈:自打父亲走时,她就暗自发誓要陆生奎血债血偿,可五年来,陆生奎随卢大帅进驻上海,平步青云,人称一声“陆爷”,他们如何是对手?再想潘久丰身为人子,非但不念父仇,更是荒唐度日、塌尽台面,一肚子火全都发在了他身上,“潘久丰这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都不想讲我认得他!”

      爆米花的铅炉子开炉,“嘭”一声炸响,引白相人驻足买了解馋。一辆小汽车忽然驶至张园,车里先走下前后左右四位武装齐全的卫兵,再是位公子哥。公子哥朝卫兵挥手,卫兵便上前踢翻了爆米花小贩的铅炉子,又打骂着赶开其他摊贩,一行人大摇大摆进张园。

      “小班主,这人是卢公子,就是之前给黄老大小姨太喝倒彩,让黄老大往死里打了的那个。这保安队是他挨打后,卢大帅专门指派的,到哪儿都跟着,没人再敢得罪。”壮汉向明月解释,“卢公子曾向霍氏弟子学过霍家拳,这会该是来打擂的。”

      “筋骨都抻不开还打什么擂?精武会是霍大侠所创,霍家拳光名声就能吓跑奥皮音,班门弄斧还这么狂傲,真是不怕丢脸。”明月打量即便穿了武行褂衫也难掩油头粉面的卢公子,嗤之以鼻,转头听爆米花小贩因被砸摊子,当街掩面而泣,便让壮汉去将他剩下的爆米花都包圆了,自己一扭头追人追到擂台下。

      擂台一仗毕,精武会虽群龙无首,门庭势力大不如前,但留下来的武教依旧是大家水准。张园打擂,说是天下英豪切磋,少不得有选拔聘任的意思,因而出来应战对擂的武教都是个中好手,人们上台打擂,一图扬名二求切磋三□□头,却是谁都晓得能打得过精武会的实在不大有,便一应放低姿态求教拜师。打擂开台三日,收学员逾千,得聘武教仍未有一人。

      台上,精武会年轻武教王沐生以棍战枪,对擂者实力尚可,缠斗数十回才败下阵。王沐生今日应战,已连胜八场,张园内围观者群情高涨,只等着看有没有哪位英豪能将其打败。

      “沐生哥,师父讲你要凭这身本事讨老婆的,打伤了连老婆都讨不到!”叫阵间歇,王沐生退到后台擦汗喝水,还未出山当教练的师弟罗大全见他脱得赤条精光、汗如雨下,在准备出去打第九场,便学着精武会门口卖花妹阿莲的四川口音来劝他,“莲妹妹现成的好,头戴鲜花想你把亲讨!沐生哥,莫要太拼了咯!”

      “滚笃你娘个小赤佬!”罗大全武艺不算精,插科打诨却是好手。他一开口,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全都想起来校门边的卖花阿莲每每知道王沐生来都要头戴鲜花、好生打扮的事。王沐生二十出头,打小在精武会长大,学艺十多年,如今新上任武教,对自己要求愈发严格了。一大茶缸水见底,王沐生抄起空杯子就叫骂着朝师弟追去。众武教哄堂大笑,不过都打心底里觉得这精武体育会若没了这两个根正苗红的小元老,真是要缺掉太多生气。

      说起来,王沐生和罗大全都算英烈遗孤,只是王沐生的爹王锡均曾任沪军右营先锋标统,攻打江南制造局时身中三弹,是当年在制造局阵亡的沪军中唯一知名知姓的,革命成功后还得过总理批示,沐生这名字也是总理给改的,显得更有头有脸些。

      老早叫什么名王沐生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上海光复那会儿他8岁,姆妈生他时难产去了,他跟阿爸相依为命。是夜,制造局火光冲天,他听人说革命军打不进去,死了好多人,连头头自己都被抓去了,吓得跑去找阿爸,结果人没寻着先让炮弹震晕了。等他醒来,道台改称都督,衙门成了军政府,阿爸也成了烈士。

      罗大全哪家孩子不得而知,只晓得也是革命军打扫战场时捡来的。小娃娃话都讲不全,除了衣服上绣着“罗”字什么都不晓得。总理没见他也没给他起名,是武校的师傅们觉得炮弹落身边都能完好无损,就给起名大全了。沪军成军仓促花名册未全,王锡均所在的右营先锋队在制造局一役中全数阵亡,几乎都无名无姓、无处可考,像王沐生和罗大全这样被革命队伍捡到的实属幸运,因而王沐生学艺格外刻苦,精武会扩招,他也格外卖力。

      “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王沐生的,拳打得很好,我们卢公子也练霍家拳,想来讨教讨教。”门帘一掀,外头耀武扬威地走进来保安队刘队长,高声下战书,“哪位是王沐生?”

      “沐生哥,黄老大打卢公子两耳光三百万才搪平,侬不好跟这种人打擂!”王沐生追打罗大全至里间,听得有人喊,刚要应声,罗大全一把拉牢他,“卢大帅北洋派,跟我们精武会一直不对付,万一是来秋后算账的怎么办?”

      “王沐生不是连胜八场吗?怎么我们公子来下战书就不敢应战了?你们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胜武教者即可受聘为精武体育会武教,要么叫王沐生出来,要么让你们会董来商量这报酬如何给!”卢公子混名在外,精武会众人不敢招惹,后台满屋子的欢笑一下子静了。刘队长叫嚣着催促,颇有威胁的意味。

      “沐生请公子稍等。”王沐生见不应战收不了场,虽知来者不善,却也只能出来抱拳迎擂。

      明月见卢公子上了擂台,看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过去,她挤在人群里钻到擂台前,想寻机会教训他一下,替那些无端被砸的小贩出气。无奈保安队把守,连能靠近的口子都不留。

      台上开打,明月随即就被吸引过去。霍家拳明月习过些皮毛,终是因父亲讲霍家拳他也只学了皮毛,再教人定要走样,便还是让她练刀枪棍法。这位王武教的霍家拳极扎实漂亮,反倒是卢公子一眼就能被内行瞧出来是个破绽百出的纸糊花架。

      明月满心期待王沐生能教训恶人一番,可任卢公子一路猛攻,王沐生都只管挡守,未曾出手还击过一次,急得明月直跳脚。卢公子攻势凌厉却还碰不到王沐生半分,众目睽睽之下恼羞成怒,不顾打擂不以兵器搏拳的规矩,挑了长枪厮杀过来。台下虽有议论,但谁人敢得罪卢公子,都只能替王沐生捏紧一把汗。

      卢氏此等无赖做派,保安队又荷枪实弹将擂台围得水泄不通,只怕王沐生今日若非输得爬不起来,是铁定脱不了身的。军阀欺压武行稀松平常,换平时明月也绝不会强出头管闲事,但她记起父亲是精武学员,还有一枚写着“精武体育会”的徽章,怒火便彻底点燃。

      王沐生肉搏长枪却依旧见招拆招、只守不攻,几回合下来有些吃力了,好几次枪刃擦着要害而过,引看客直抽冷气。而卢公子非但不收手,使枪使得越发凶狠,明月忍不了王沐生还在死守规矩,眼瞧长枪当头劈刺下来,亮喝一声,空翻上台,捡根棍子,压下枪头帮王沐生避过险,再拄棍借力飞身而起,毫不留情地赏了卢公子当头一脚,踢得他人仰马翻,摔下台去。又见刘队长在拔手枪,拎起棍子回身一拍,棍子直飞出去,刘队长当胸挨上一撞,喷出满口黄水,倒在地上。保安队众人登时慌了,围过去团团转。

      “打擂点到为止,王武教已经百般忍让了,你为何还步步相逼?!”明月气性上头,对着卢公子义愤填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精武会的擂台容不得你这等无耻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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