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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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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娇病愈后,田家人对她更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休养了几日,小脸恢复了红润,那双水润的杏眼也重新焕发出灵动好奇的光彩。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窗棂,在堂屋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田大山坐在桌旁,戴着老花镜(用细铁丝和磨平的玻璃片自制的),就着昏暗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繁体字,田大山看得很慢,手指点着字,嘴唇无声地翕动。
田娇趴在桌沿,小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爷爷专注的样子。那些弯弯曲曲的黑色符号,像一个个神秘的小虫子,爬满了纸张。她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指,轻轻戳了戳书页上一个看起来像小房子的字:“爷爷,这个是什么呀?”
田大山从书页中抬起头,看着孙女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张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他放下书,摘下老花镜,把田娇抱到自己腿上坐好:“这个啊,念‘家’,就是我们住的房子,有爹娘,有哥哥,有娇娇的地方,就是家。”
“家……”田娇跟着念了一遍,小嘴微微张开,觉得这个字念起来暖暖的。她又指着旁边一个看起来像小树的字:“那这个呢?”
“这个念‘田’,就是咱们家姓的那个田,也是我们种粮食的地。”田大山耐心地解释。
田娇来了兴趣,小手指在书页上点来点去:“爷爷,这个呢?这个像小鸟!这个像山!这个……这个像季清哥哥画的圈圈!”她指着一个个字,兴奋地问个不停。
田大山看着孙女对文字表现出的浓厚兴趣和惊人的联想能力,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没想到小丫头这么聪慧,对字形这么敏感。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部队扫盲班识字的经历,心中一动。虽然世道艰难,读书人遭罪,但识字明理终究是好事。不求她将来有多大出息,至少能看个信,记个账,不吃睁眼瞎的亏。
“娇娇想学认字吗?”田大山慈爱地问。
“想!”田娇用力点头,大眼睛里满是渴望,“娇娇想和爷爷一样,看懂书上的小虫子!”
“好!爷爷教你!”田大山开怀一笑,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书,“咱们先从简单的开始学。这个‘人’,一撇一捺,就像人站着……”
田娇的识字启蒙就这样开始了。田大山成了她最好的老师。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用烧黑的木炭在旧木板上写字,耐心地教她每一个字的读音和意思。田娇学得很快,记忆力好得惊人,往往田大山教一遍,她就能记住字形和读音,还能举一反三,用新学的字组词造句,虽然有时候造的句子让人啼笑皆非。
“爷爷,这个是‘大’,田壮哥哥很大只!”
“这个是‘小’,娇娇很小只!”
“这个是‘哥’,季清哥哥!”
每当她提到“季清哥哥”时,田大山眼中总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但他并未阻止。
这天,田大山教田娇写“山”、“水”、“田”、“家”几个字。田娇拿着小树枝,在爷爷划好的沙盘里,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虽然歪歪扭扭,但结构大致不差。
季清背着一捆刚劈好的柴火路过田家院门口,准备去集上换盐。他习惯性地朝院子里瞥了一眼,正好看到田娇撅着小屁股,蹲在沙盘前,小脸绷得紧紧的,小手握着树枝,在沙子上划拉着什么。田大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不时指点一两句。
季清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看着田娇那副认真的小模样,看着沙盘上那些稚嫩却清晰的笔画,眼神微微波动。识字……那是他早已遗忘在记忆角落的东西。爹娘还在时,家里也有几本书,爹也曾握着他的手,在纸上描红……那些久远的、带着温暖尘埃的记忆碎片,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晦暗,加快脚步想离开。
“季清哥哥!”田娇眼尖地发现了他,立刻丢下小树枝,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扑到院门口,隔着矮矮的篱笆墙,仰着小脸,兴奋地朝他招手:“季清哥哥快来看!娇娇会写字了!娇娇写了‘家’,写了‘田’!爷爷教的!”
季清脚步顿住,看着田娇亮晶晶、充满分享欲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他沉默地走到篱笆边。
田娇献宝似的指着沙盘里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这个是‘家’!这个是‘田’!这个是‘山’!季清哥哥,你认识吗?”
季清的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些字虽然稚嫩,但笔画清晰,结构也大致正确。他喉咙有些发干,目光扫过那个“田”字,又扫过“家”字,最后落在田娇期待的小脸上,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哇!季清哥哥好厉害!”田娇立刻崇拜地拍起小手,然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小手指着沙盘上一个空位,软糯地央求:“季清哥哥,你教娇娇写你的名字好不好?‘季清’怎么写呀?”
季清身体微微一僵。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院子里的田大山。老人正慢悠悠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反对,也没有鼓励,仿佛只是看一场寻常的互动。
田娇见季清不说话,以为他不愿意,小嘴一瘪,杏眼里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小手拉住季清破旧的衣角轻轻摇晃:“季清哥哥……教教娇娇嘛……娇娇想学……”
那软糯的、带着委屈的央求声,像羽毛一样搔在季清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他看了看田大山,又低头看了看田娇泫然欲泣的小脸,最终,像是认输般,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放下背上的柴火捆,隔着篱笆,蹲下身,伸出修长却带着薄茧和几道细小伤疤的手指,在田娇的沙盘空位上,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季、清。
他的字不像田娇那样稚嫩,而是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隐隐的筋骨和力道,虽然也是用树枝在沙子上写就,却显得格外端正有力。
“哇!”田娇睁大了眼睛,看看沙盘上那两个字,又看看季清骨节分明的手指,小脸上满是惊叹,“季清哥哥写的字好漂亮!比爷爷写的还……呃……”她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捂住小嘴,偷偷瞄了一眼爷爷。
田大山在那边喷出一口烟圈,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季清没理会她的童言无忌,指着自己写的字,声音低沉:“这个,念‘季’,季节的季。这个,念‘清’,清水的清。”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田娇跟着念:“季……清……”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突然甜甜地笑了:“季清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清!”
季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着田娇纯净无邪的笑容,听着她用软糯的声音念出自己的名字,还夸它像山泉水……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暖流,悄然流过他冰封的心田。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一根小点的树枝,塞到田娇手里:“照着写。”
“嗯!”田娇用力点头,握着小树枝,学着季清刚才的样子,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描画起来。她写得很认真,小眉头微微蹙着,小嘴无声地念着笔画。
季清就蹲在篱笆外,静静地看着她写。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在院内,一个在院外,一个高大沉默,一个娇小认真,画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田大山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和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得出,季清这孩子,骨子里是好的,只是被命运磋磨得太狠。娇娇的纯真和依赖,或许……能成为融化他心中坚冰的一缕阳光?
田娇终于歪歪扭扭地写完了“季清”两个字,虽然比例失调,笔画也歪斜,但总算能认出来。她兴奋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求表扬的得意:“季清哥哥!你看!娇娇写好了!”
季清看着沙盘上那稚嫩的字迹,再看看田娇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让田娇高兴得像得了天大的奖赏,小脸红扑扑的。她看着沙盘上自己的名字“田娇”和季清的名字并排在一起,突然想到了什么,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仰着小脸,天真无邪地问季清:
“季清哥哥,‘喜欢’是什么意思呀?爷爷的书上也有‘喜欢’,娘说娇娇是她的‘喜欢’,那季清哥哥,你‘喜欢’娇娇吗?”